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一汀烟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声声断断     声声断断   消逝了的被怀念者   人们的"偏执"还表现在对于往昔喜爱过的人物的专心致志的怀念。但是,世界在变,貌似始终如一的自己其实也在变化--多年以后,当与被怀念者再次相遇,我们竟悲哀地发现,所怀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他(她)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他(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还是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在幽暗中长久地冥冥期待的那个人,他(她)出现的那一刻,竟成为了在我们心目中死去的一刻。   --这个悲哀,纠缠困扰了我许多年,感怀和疑惧都无法使之释然......   有一年,一个曾令早年的我动心地喜爱过的男友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探亲,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希望见见我。他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变了,但隔着电话线,我看不到他的脸孔,无法准确地揣摩和捕捉他的样子和心情。在分隔多年、我们都走完了各自的婚姻之后,电话中他的声音的确虚幻又缈然。   放下话筒,我坐到一张黑色帆布椅中,在零乱不堪的一口袋旧相片里翻找出他十年前的一张照片。我端详着照片中的他--那是一个细长漂亮的男孩,他站立在一棵高大的褐色树干上,上身向下倾斜探出,正欲纵身跳下。穿着灯心绒长裤的两条腿颀长地弯曲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那一双东方式的绵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也许是前一天夜晚我们都没有睡足觉,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眼神中半是惊恐、半是逞强,脸色也有些苍白......我沿着这张照片追溯他的模样。然后,我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往事不再了。十年,足可以构成一部一个人的成长史,就连照片中他脚下的那一棵树也定然是苍老了许多年轮!   然而,当我终于在冬日的某一天的晚上,在一间微光摇曳的酒吧里见到他的时候,我所做的一切精神准备还是被他的出现彻底粉碎了--一个宽阔壮实、脸堂红光的男人,忽然从昏暗的烛光里的一把木椅上窜到酒吧门口处正在四处探寻的我面前,他向我伸着一只肥硕的大手走过来,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咖啡色的商务大提包,沉甸甸的,里边仿佛装满了全世界的合同文件和商业资料,像一个成功的推销商或春风得意的生意人。他大着嗓门洪亮地向我问好。   我一时惊住了。此时此刻,四周阑珊模糊的景物与眼前切实的人物,低徊朦胧的乐音与面前嘹亮的问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吻合,不对劲。关键是,十年前的那个英俊清纯的男孩,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我恍惚了一秒钟,立稳脚跟,然后就跟随着他那只醒目的大皮包,坐到了先前他坐着的那张桌子前。那一晚,他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那一只赢取了人生的大皮包展开,讲述他穿梭于美国与中国之间生存的发达和前程,讲述那个曾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应该倒给他多少多少钱,而不是他给她多少多少钱,"时代不同了嘛,男女都一样",他说。   我神思恍惚木然,半听半走神。我始终不能认同钱财的巨大积累就意味着生命的成功这一价值判断。但我依然同以往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我注意到,他的脸孔上堆满了多余的肉,以至于眼睛被挤得睁开时显得有些困难,嘴唇像两只油汪汪的肉虫子蠕动着,看上去如同一个老太太臃肿的脸。这就是十年的光阴。那一晚,我只记住了这张脸,在这张脸孔上我看见了时间的残酷,看见了与之相关的许多内容。   当然,我所指涉的决非只是那一张平面的脸,更多的是脸孔里边包裹的内容。母亲有一次对我谈起时光,她意味深长地说,当你老了,你身边的男人女人们都把流连的目光停留在你周围的那些年轻光滑的脸孔上的时候,没有人再注目你,这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衰老的滋味。   我懂得母亲的话。但是,我依然觉得衰老本身并不可怕。那"消失的被怀念者"决不仅仅是一张不再年轻英俊的脸孔造成的。倘若让沧桑而丰富的尤瑟纳尔或杜拉斯与一位简单然而漂亮性感的年轻女子在一起的话,我无疑会被尤瑟纳尔或杜拉斯那无与伦比的恬静又波澜起伏的内心所吸引,在她们阅历沧桑的记忆深处,在她们若有所思地用不再年轻的手指撩拨起来的白发鬓角里边,肯定有一个无比洞深的仓库,里边储藏着人世间无数多的思想、眼泪和爱情。她们坐在由于漫长的年轮而损破的沙发椅上,语音缭绕,流水一般缠绵,每一个字词从她们的嘴中落下,都像一颗珍珠,如泣诉,如饱满的水滴一般的质感。我会为之深深感动。至于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我观赏她一分钟时间就够了,而且,估计我不想与她交谈,因为担心一说话便把这一份美感给破坏了。也许,这是出于我作为一个女性的角度。也许,男人与女人有所不同吧。我不知道。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自己的变化肯定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滑来。比如以前,我惆怅于黄昏、秋雨、萧瑟凋残的景物、人亡物在的空荡以及人世间的冷漠。而现在,我更多的是感叹和怀疑都市的喧哗、人流的匆忙、过分的情谊以及激情的可靠性。所有的变化都势不可挡。所以,观望世界的时候,我们自己也经常"照镜子"已成为生活中必须的一件事情,而且,还要看到"镜子的背面"。   1997年   10月   10日   快餐时代与速成之人   我们面前摆放着两种快餐:   先是忽然之间,快餐食品店在我们的身边遍地开花,街头上那些嫩黄或者艳红的门廊里边,木质的桌椅仿佛随意搭起的积木,拼接出一种象征稚趣、简约与速度的格局。快餐食品所呈现出来的强烈的共性,使人一进门就嗅到一股"共产主义"的气味,这种安全的气味湮没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职业、学识以及经济地位的差别,大家在这里彼此彼此,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很多人喜欢它。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中式还是西式,我对于快餐食品一律缺乏胃口,一直以为那应该是属于少年儿童的嗜好,或者是那种要去赶火车的人登车之前匆匆忙忙的去处。如果,一个成年友人告诉我,他热衷于快餐,我便会是对他的口味不以为然。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分别吃过晚餐之后,坐下来畅谈。快餐食品纯属个人趣味,无可厚非。   步食品快餐之后尘,又出现了第二种快餐--精神快餐也旋风一般覆盖了我们的视线,它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弥漫,无处不在,似乎人人都浸泡在文化艺术的大染缸里--一幕今天诞生、明天就消失不见的新式戏剧,一本在最短的时间内即可读完的最长历史跨度的画卷,一部第二天就过期作废的堆满了信息的书刊......立等可取的文化快餐铺天盖地,人人都被它的墨汁所涂染。那些精神快餐里边绝对不会有从茶香中才品得出来的阴柔醇厚,不会有闲趣或把玩,更不会有沉思或忧郁,它永远不会出现在一个伫立河边的人的静默的自语之中,它与内心和灵魂无关,它与诗性的东西一律无缘。布罗茨基有一句警言,"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不阅读诗歌的人更难取胜",所以,诗性是它的头一号敌人。它所含有的只与取胜相关,与生存厮杀和操作速度相关。它是由纯粹的精神"激素"组成,它造就了我们当今时代最为庞大的人选和群落--实用主义者。如果你知道吃速成饲料长大的家畜的特点,那么你就可以大致领略吃精神快餐长大的速成之人。   不禁想起爱略特的话:到哪里去找回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到哪里去找回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   1997年   10月   11日   一切是怎样忘记的   时间,时间,还是时间。   由激情-->仇视-->无所谓-->漠然-->遗忘。然后,整个过程就演变成一份客观的生活经验,成为历史。   不久前我见到了记忆中的一个人,她曾经像一株奇花异木突然绽放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令人措手不及。她曾在人群中一眼抓到了我,并以她独特触角伸向我,周身浮动着暗香,那香气尖锐、冷艳而缠绵,她倾面而来,如同洪水将人湮没。那时,她还是单身一人,我的枕下每两三天就会有一封她寄来的信,带着她滚烫的激情和才华,带着她的秘密和倾诉,她把我视为知己、密友甚至是同谋,而我把她的来信总是像"情书"一般东挪西藏。然而,在分离了十几年的岁月之后,在我们都经历了各自的成功或失败的婚姻之后,特别是功名这一座冰冷的大山阻隔在我们之间太久的岁月之后,我们现在平静得似乎已如路人。   如今,她已容颜沧桑,冷漠而枯槁,令我不忍走近。   我猛然再次发现,我们之间相隔的岁月,已经使我完全丧失了对她的思念。   本来,我们这种"爱情般的友谊"可以成为终身密友,是什么力量把我们秘密无声地间隔?   我曾听说,一个女人若是有了一群孩子,那她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东西了。但是,在当今这个时代,我亲眼目睹的是,一个人若是爱上了成功,那么成功就是她的孩子,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我仍然愿意把这应该遗忘的珍藏心底。   时间,时间,还是时间。   1997年   10月   13日   交谈的方式   吴先生是一个画家,他从巴黎来。在他到来之前,他的滔滔不绝的声音已经从电话筒里为我大致勾勒出他的相貌,以至于为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无一丝惊讶。他大约六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典型的江南人样子。穿着亲切随便,肩上挎着一个装画用的帆布袋子。他一进门就热热闹闹的,把布袋子随便往地上一丢,像老熟人一般径自坐到沙发里去(尽管是第一次见面),然后就打开话匣子。在他把嘣豆似的哗哗啦啦的句子送到我的耳朵里之际,一杯热茶也被他咕咚咕咚送进腹中。既不拘谨,也不客套,但也决不是信口开河。吴先生大约迟到了一个小时,依我的习惯应该是很生气了。但是,从他进得门来的一瞬间,我便放弃了生一下气的姿态--对这样(貌似)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是生不起气来的。   吴先生讲话有一个特点,凡事都要有个来龙去脉。他说一张桌子,首先得从这张桌子的木头说起,继而是这种木头来源于什么树,再后是这种树产于哪里,它的特点又是什么,最后才会说到这张桌子本身。所以,他讲话圈子总是兜得很大。有时候,一件小事,其实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若是语言吝啬之人,或是习惯于电报语言的人,甚至只消一句话,就切到点子上。但话落到他嘴里,往往说得源远流长,一波掀起众澜,汪洋恣意。他习惯于一个话头引起另一个话头,而另一个话头又引出另一个,一环套一环,结果,一条细水就被扩展成一条大江,一条大江就被膨胀成一片汪洋。再做一个夸张的比喻,吴先生若是想说南极,他得从北极说起,然后舌头一转弯,就绕到东海,从东海再来个180度,又绕到大西洋, 让听者在心里暗暗地为他捏一把汗,担心他圈子兜得越来越大,最后绕不回来。但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吴先生在他清晰的逻辑里绕够了,话音一顿,忽然就落到南极上了。   听者提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以前也曾遇见过这样的好人,这种热心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问一答十,而且还经常地自问自答,你根本不用广泛地全面地展开你的疑问,你只消轻轻点其之一,就可以获得全部的回答。比如,你想知道一套房子,你只消问客厅如何,他自己就会接下来自问自答:卧房是什么样呢?卧房如何如何。厨房是什么样呢?厨房如何如何。以此类推。吴先生就是如此。   我常常透过一个人的言语,感觉到一个人。印象中,大凡冷漠或慎重之人,语言都是简约、扼要的;精明的人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总是询问、探听对方的情况;心虚没底气然而又有点浮名的人,习惯于夸夸其谈,指点江山,顾不上沉着与倾听,急于发表一些总结性或结论性的句子;而富有成就、德高望重同时又练达之人,说话往往比较内敛、节制,貌似随便,其实格外审慎,切中要点,且滴水不漏,感受多于结论,不轻易说出否定性的句子,留在肚子里的话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青春期的人(并不一定指年龄,而是心理状态),一般容易夸张、极端、激烈,"恶心得要死"、"当场就晕倒"俯拾皆是,出言不逊,锋芒毕露,语惊四座,激扬而澎湃;圆滑而又不缺乏诚实之人,说话大而空,既落到要害处,又碰不到什么,让人抓不着辫子,闪烁其词,凭借听者的心领神会,似乎庖丁解牛,游韧有余......   吴先生的言语方式,是众多有意思的交谈方式中的一种。   1997年   10月   14日   疲 倦   我总是在奔赴完一场礼节性的约会之后,在回家路上,伴随着身体里无边的空洞,找到"疲惫"这个语词的最完整的诠释--而不是在字典中。   标 榜   我时常喜欢向人引用明朝张岱的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所以喜欢引用此言,与其是向人表明我的择友立场,莫如说是为了向人证实我自己的什么--说白了就是我是一个有点"癖"又有点"疵"的人。   1997年   10月   15日   聪明者   就假装什么也不清楚,也不要试图弄清楚,否则你将失去。这就是生活。   1997年   10月   15日   未 来   三个青年抽烟闲聊。   男A说:我X,昨天去酒吧与几个朋友消遣,遇见一个令人心动的节目--吧民们正在无所事事、伴酒闲谈之时,高分贝的音乐忽然就响了起来,一个四岁男童踩着节奏扭着小屁股跳到台上,先是随着前奏眉飞色舞一阵,然后就声情并茂地唱起了时下最流行的歌儿《心太软》,"......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只见他小胳臂一举过头,做了个顶天立地的姿势,"所有的问题自己扛......"我X,他四岁就说自己扛!唱完了,走下来在各桌之间穿梭,眼神丢来转去,频频向人们发送飞吻,并伴着一句歌词"最爱你的人是我!"我X,你们可以想象,小费大大的。   男B说,等这代孩子长大了,不得了!   女C说,我们老了,就找个养老院的旮旯,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   1997年   10月   16日   人与人的关系是影子   蓦地,我看到光秃秃的一句话:人与人的关系=影子。   前面没有铺陈,后边没有注释。但是,它刹那间就从我的皮肤钻入体内,像一只尖锐的虫子在我的肢体里游动,无法摆脱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我伫足回身,凝视自己投落地面的摇晃不定的影子,仿佛是在凝视人与人的关系,它灰蒙蒙地摇曳着像一个谜。   影子使我真真切切看见两点:   1. 它无处不在,摆脱不掉。   2.它是虚的。   1997年   10月   17日   风   我从不为自己怕风而惭愧,因为它是一头凶悍的怪兽,趴在冷冬的窗户上声嘶力竭地嚎叫,连所有树干上的绿色都不得不向它脱冠致意。   但是,我不愿容忍自己惧怕某人像风一般的粗暴,以及恶毒。   情 谊   我经常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世上存在蓝天一般单纯而澄澈的情谊,因为蓝天是够不着的。而当一个人能够悬空触摸到蓝天的时候,那肯定不是脚踏实地,一场虚幻而已。   懂得沧桑世事的人,不会悬空在蓝天中,而是在地上走。   1997年   10月   18日   拒 绝   拒绝一个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尊敬他,并和他拉开距离。所谓敬而远之。   拒绝,是一种力量!   由守约看一个人   一个自尊、可信而成功之人,必定是严格守时、守约的,他们言简意赅、言则必负,谨言慎行,尊重别人其实是自珍自重。那种轻易以没办法为由而食言、毁约,惯于显摆、说大话、水话、拉关系,或者总是以客观原因而随便迟到和给别人带来不便的人,必定是不够自尊且无能成大事者。   1997年   10月   18日   勇敢者   献身不见得比负责任地献计更勇敢。   1997年   10月   19日   男人看女人   与母亲散步聊天时,提起她的一位当教授的友人。这位友人是一位老者,据说他对女人颇有三分研究。   母亲说,有一次他谈起与女人谈恋爱的三条原则:   1.对她不要小气吝啬,尽量出手大方;   2.要让她的胃吃舒服了;   3.好脾气。   他说,这就像是中草药的主方,已击中关键要害,再根据不同的人,在此基础上添加减。乍听之下,我很是不敢苟同--他把女人也看得太简单、太物质了。一边走路,一边回忆身边的女人们。   细细品味之后,果然发现,这位教授先生的确说出了几分道理。   1997年   10月   20日   神不守舍   心里空空洞洞没着没落好多天了。到处找理由,先是认准天气的缘故,这样一种欲冷不冷闷闷恹恹的深秋季节,房间里的暖气还没有来,估计室温不足二十度,这就比冬天里最冷然而有暖气的日子还要冷了。户外到处是饱满亮脆、金黄欲滴的阳光,暖融融朗清清的,便不断吸引我的伸在冰窖似的房间里的双脚走出去。可出去后依然心神不定,匆匆忙忙又往家里赶,好像是家里正有什么急事等着要做。   可是,有什么呢?   站在房子中央愣愣地发呆,近的远的新的旧的熟悉的陌生的人与事迅速而杂乱无章地默想一遍,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没抓到什么。打开音响, 听了一会儿OLDER,又关上。翻开一本书,又合上。拿起电话簿,目光在名字上一一滑过,最后还是轻轻放下。   昨天晚上,与母亲一起到街上散步,两个人并肩走着,不说什么。只见街头两侧红红绿绿霓虹闪烁,商店的橱窗里琳琅满目,马路上一辆辆汽车倏倏地飞驰而过,干而脆的落叶追随着我们的步子啪嗒啪嗒掉在脚前脚后。   我说,"两个人整天泡在一起什么也干不成。"   母亲说,"你自己不想写作,倒怨我在家里乱!"   我叹叹气,也觉得自己矫情。   "我明天就回我自己那儿去。"母亲说。   "我没这个意思。"说完,我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力量。   今天一早,母亲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冷清清的房间。人能够拥有一个舒适的空间,从浮面的生活状态退回到没人打搅的神思里边去,能够想一想什么,这的确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一种必须的了。只是母亲一日日年岁老起来,格外地留恋家人和人群,我懂得她,想到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没有了我可以辩论,没有了我让她可以提醒这提醒那,两个人的饭菜也变成了一个人的,实在替她没滋没味,我心里颇为不安。   应该说,母亲是理解我的。几个月前我写完了《时间不逝,圆圈不圆》小说,就没再写小说。该坐下来了。这不一定是空洞的缘由,但写作总会添满空洞的时间的,满得让人将空洞本身忘记。   不知为什么,似乎总是在手里攥着一些文字一些句子,并且能够用指尖把它们逐一镶嵌到电脑里的时候,心里才是轻松自由的;如果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触摸它们,心里就像压了一层阴霾,沉沉的,犯了什么错误一般莫名地自责。   这个感觉实在糟糕。   几个月以来,几乎没有写作,总是坐在沙发里举着一本书,或者呆呆地坐着,任脑子里的想法飞翔。不想出门,不想聚会,不想见人,不想交谈。书读得多了,话越发懒得去讲。大概李笠翁所说的智者多数不知如何说话,说话者多数不是智者,就是由此而来的道理。只是,我非智者,怎么也懒得讲起话来?   有朋友电话来约,总是内疚地回说正好有个什么什么事,真遗憾去不了。放下电话,如释重负。   疲倦的季节真的到来了吗?!   期待着春天的印度之行!那东方的异国风情,将激活我血液里所有沉默的声音,蹦跳着鸟儿一般跃到我的指尖上来。   那将是何等的幸福!我像期待情人一般焦渴地等候那些滚滚而来的文字拥抱我,将我湮灭。   1997年   10月   21日   表演悲剧   昨晚上空空等朋友三个小时,他未来。僵坐在沙发里,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杂志。等到十一点,便不再等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他那边支支吾吾说来了客人,我说有事可以来个电话,这样轻易地失约不好。我说完就挂断了。   脱衣更鞋,然后进卫生间彻底冲浴一番,似乎那整整三个小时的冗长的等待,沉落了一身的灰土,需要干干净净地淋尽。我知道,那灰尘的感觉缘自内心里一分一秒积累起来的烦躁。从卫生间出来,清爽了许多,径直把电话关上,不想再给他以解释的机会。关上电话心里又不安起来,就又打开,电话刚刚打开就炸响起来,于是又迟疑着不想接通,就又把电话接到录音留言上。结果,电话铃轰鸣不断。   不想与人说话。   出版社刚刚发了一套三岛由纪夫系列,夜里便翻开他的那一本传记,阅读起来。十年前,我曾经读过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当时是与川端康成的书交替而读的,书桌上还同时并放着几本其他不相干的书。这次不知是心境的缘故,还是十年来内心越来越沉于平和,读他的传记,我发现我越发不甚喜欢三岛了,这个人的张扬膨胀、自我中心、刚烈易碎,远不足以引起我的敬意。1970年自杀的三岛由纪夫已是45岁的成年男子了, 可他依然在心理年龄上停留在如此躁动的青春期, 比较起那种深邃冷静、平和达观、雍容幽默、智足远虑、不动声色的人生境界差得远矣。仅说他的切腹自杀,无论出于他天皇观的政治殉身,还是《叶隐》义理的以死相赌的殉教,还是他"夭折美学"的文学殉死,乃至从精神病理学上他的变异的性心理压抑而至的殉情,都具有十足的"残酷美"的表演色彩,都是过度的自我膨胀而直至崩溃毁灭的结果。日本这个民族的特征把他的个性推到了极至。死前连他自己都说,六年前他写了《忧国》,现在又完成了《丰饶之海》,没想到今天自己要实际表演了,真想不出自己再过三小时死的样子。   自杀,并不是我不喜欢他的缘由,他的大男子主义也仅仅构成在我的女性性别上对他的敬而远之。我所以不喜欢他,关键在于他的表演性、展示性。   三岛由纪夫是经过四年的周密考虑、细致计划,才动手切腹自杀的。三岛首先在媒体界大肆渲染,做足了舆论准备,然后又对所有的行死步骤做了八次逐一的详细的操作演习。死前几个月还举行了辞世宴。   经过反复策划的行动,逐一如期实施。1970年11月25日这一天,他早早起床,没有与妻儿做特殊的告别,也没有作为一个丈夫的男人所应有的对妻子、孩子的依舍和放弃责任的自疚,只是精心洗浴修饰自己一番,穿上日本传统的兜裆裤以及盾会制服,带上短刀匕首,留下请编辑来取的遗稿,然后就分别给记者打电话,并嘱咐他们带上照相机,以便让新闻界亲眼目睹他最后一次的戏剧性表演,刊登出去昭示于众。然后按时来到自卫队总督中心大楼,一伙人开始行动,捆绑总督,并强行召集总督自卫队听其煽动性的讲演。最后,按程序宽衣解带,三呼天皇陛下万岁,在地毯上正襟危坐下来。先割破手指,在事先预备好的日本纸上写下一个"武"字,抛笔后,便把短刀捅进自己的左侧下腹,再次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便请求他的伙伴对他进行补刀,砍下他的头颅,他的伙伴对他补了三刀,三岛才身首两处,结束了生命。   一切都是按照步骤血淋淋地进行......   接下来,是整个日本的哗然与震惊,以及规模宏大的哀悼和国葬,浩浩荡荡的人流伴随着贝多芬第三交响乐为之送别。如果是一个国家领导人或者社会活动家,这个局面是非常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但作为一个艺术家文学家,便显得不大对劲,死是一件非常个体的行为,轰轰隆隆、喧天响地,总觉得是一出悲剧戏的表演。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说,沉默比毒药更动人。在生活中,我常常有同感。   三岛的死,与我尊敬的茨威格以及令我心疼的张爱玲的安详的死(或称自杀),在人性的哲学的层面上是多么的不同,死神这个睡友每一天都在触碰他们(她们)的深层的精神和灵魂,而不仅仅是触碰他们(她们)的躯体或握住刀刃切腹的手腕,也不仅仅是触碰了某种实现自我压抑的欲望。他们(她们)始终在反省,那些忙碌的虚华浮荣、功名利禄,那些礼貌之下人类的冷漠与孤独,那些虚设的意义与价值,到底都是些什么?这才是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最深邃的质疑。他们(她们)默默无声地不打扰任何一个人地死去了,消失了,他们(她们)把死亡作为一个沉静的哲学,留在后人个体的心里,让我们继续思索,而不是留给公共的社会政治,并使其成为一个壮烈的传说。   前者是一种当"烈士"的欲望,后者是一种人类最深层的探索生命的哲学。两者完全不是一会事。   但毕竟三岛是悲壮的,谁会用自己的生命去表演呢!这也是最后的表演了。   感谢朋友的失约,让我看了另外一出精彩的悲剧表演。   1997年   10月   23日   他人即地狱   天底下难有不请自到的好处,不争自来的便宜,不奔自至的利益。   1997年   10月   24日   母亲的聚会   对于写作的意义我已怀疑很久。除了清理自己的思路与思想,似乎别无它用。   母亲的老同学来家里聚会,有七八人之多,她们自带酒菜聚到一起,闲谈、唱歌、说笑话,一群彻底想开了的活一天就要乐一天的中老年人。生活实在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一方面是政坛的你死我活、功名场的明和暗斗、商界的尔虞我诈;另一方面是由母亲的老同学这样的广大人群组成的娱乐的生活。阵野分明。   我看得十分清楚,但对自己却依然困惑茫然。   十余年的写作生活,功名的一切早已厌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再获得一种追求什么的原动力,把内心的漠然转化为一种积极的情绪。   母亲十分快活,小鸟一般穿梭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昨天,她与哥哥就开始筹备聚会的饭菜,两个人不断地为某个菜装哪个盘子、要不要放鸡精等等意见不统一。我说,"明天你们俩最好选出一位领导,一切行动听指挥,免得争起来没完。"母亲说,"我当然是领导了。明天你们俩不许没大没小,我的形象必须高大,你们绝对要崇拜我!"把我和哥哥逗得够呛。   聚会始终是在孩童般的一阵阵笑声中。   客人散后,我和母亲去散步,交换各自的感慨。思来想去还是活得健康、愉快是生活里最最重要的。走进燕莎商城,我买了一个疗程的三鸣养生王,共六盒。从明天起我们开始养生。   1997年   10月   27日   到底谁是谁的希望   《生活周刊》上有一则文章,77岁的教皇保罗二世在巴黎第12届世界青年节上,面对着一百万从世界各地前来倾听他做弥撒的青年,神情黯然地说,"年轻人,你们是我的希望!"而这些在物欲世界里的年轻人,本来是把神圣教皇当成他们的希望,渴望某种解脱而来的。   真让人闹不清,这世界到底谁是谁的希望!   文章的最后引用《费加罗》杂志的话,"信仰不能拿计算器算,上帝也不能用望远镜找。"想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空空无落了。每天都在想,怎样才能把劲头重新调动起来做点什么。一天天下去,每天都在想这件事,却什么也没做。昨天我把自己的近期打算告诉R,我说,"我近期要做的事,就是想一想我要做什么事,我的希望在哪里。"R听罢嘲笑我说,"你的'想一想'多得如同当今的会议。实在没会开了,也是要开上一个会,讨论一下下次开什么会。"   按说,空洞应该是人的一种常态,若一个人心里总是装满宏伟蓝图未免活不洒脱,这种人的日子肯定过得如同一个奴隶。母亲有个女友就经常抱怨自己是"一只猫过了一条驴的一生。"可见其有多么的孜孜不倦、又多么痛悔不堪了。有篇小说提到一首叫做《罢了,罢了》的歌,全部歌词就是:"罢了,罢了。罢了,罢了......罢了罢了罢了......"。   布罗茨基在1991年的一次讲演中提到过这样一个比喻,"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我现在所站立的讲台和你们的座位都是空的。一个小时之后,这个地方又会空下来。我想象,这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空'是这个地方的自然状态。"人其实也是如此,如果你自身内部有足够的力量,形散而神不散,那么"空"也即是"满"了。   用希望感来填充"空"虽然不失为人生的一种办法,但"希望"这东西,的确是你说它有,它就有;你说它没有,就没有。世界是千变万化的。这并不是一种悲观的态度,而是说,你太过于执着了,它反而不在或不见了。不找而其浑然自在,其实是一种更高的状态。   这当然是给自己讲一讲道理。   1997年   10月   30日   女邻居   深刻之后是什么?   不平常之后是什么?   现在,我喜欢的倒是貌似肤浅的平常东西,因为似乎已不再产生任何奇异的感觉了。R送了我两瓶卵磷脂。近日以来,如果说卵磷脂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似乎过分,但是,它的确大大改善了我的精力,我的思维在沉睡了这么多天之后,终于启动起来。   早晨,我步行去出版社的路上,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心境安然,脚边满是深秋的落叶,踏在上面脆脆地响。我不想坐车,路面的舒展使我的思维流畅地伸延。在团结湖路上,我遇到住在楼上的一位女邻居,以往,她每次都是亲热温暖地与我打招呼,手里提着菜篮或几份报纸。菜篮里满满的,装着白胖胖的萝卜、嫩绿的湿淋淋的豆角以及脆弱得犹如爱情一般一触即碎的豆腐。有时候,那只菜篮其实并没有装满,但是,从她心里流溢出来的满足之感,也会使人觉得她手中的篮子丰盈得沉甸甸的。她的指尖尽管粘着蔬菜上潮乎乎的泥土,但是,显然那手指是属于浪漫主义的--修长而白皙。她的步履相当缓慢松弛,脚下的平底布鞋十分柔软,看得出那鞋子的用途首先是合脚舒适,然后才是美观。她的眼睛沉静而有内容,正像戴维·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描述的那种,她的目光已经在阅历的磨刀石上磨过了。总之,她看上去,美丽而端庄,通体和谐而家常,是一种常规之美。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却使我留有好感。   能够对这样一种平凡的美产生欣赏的感觉,于我是意外的,我以前总是对超常规的事物、甚而是怪异冷僻之美产生感觉的。   我一直对现实主义缺乏兴趣,但纯粹的浪漫主义又不免失之天真。我想,如果浪漫主义在阅历的磨刀石上磨砺一番之后,再加上现代主义的作料,便是一种出色的境界了。   我们迎面而过时,彼此点头致意。   我的脑子里迅速滑过"资深美人"这个语词。   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也无须知道。她也许也在猜测我是何许人,也许她知道我是一个作家才如此热情。这些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我现在对平凡的事物更感兴趣。   1997年   11月   2日   中国人的亲情关系   终于来暖气了。昨天,整整开了一天的热空调。   周五晚与母亲不愉快了一场,但也谈清楚一些问题。我们始终在一种恶性的循环里边,矛盾周而复始。   我所以说我们在一个怪圈里,是因为我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依赖我,参与、加入我的一切人际关系和事件。也就是说,我对她的好,换来的是我丧失了自己的心理空间、物质空间和感觉的自由。   有人说过,各自的权利消失在相亲相爱之中。   这真是警语。   的确,依赖导致侵略。   我们中国人的亲情关系往往忽略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运用知识和策略来维护感情关系。   1997年   11月   3日   坐着的人生   生活似乎在我之外。生活似乎在窗子外边。透过紧闭的窗户,阳光斜射进来,房间极暖和。我坐在沙发里观看窗外的生活,我什么都看到,什么都清楚,但什么也不想加入。每天似乎想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每天似乎很忙碌,又似乎终日无所事事。喜欢深刻的感情,但怀疑的品性在心里也同样深刻。喜欢拥有许多金钱的感觉,但厌恶无聊的奔命与劳作。喜欢悠闲而智性的交谈,但过后还是发觉那无非是一场空欢。每天在生活,生活又离得很远。   好友来信自嘲,说自己似乎忽一下成了"保守派",让"改革开放的春风"笑死我们了。   1997年   11月   19日   写作是我的一顶帐篷   我写作,我就如同拥有一座牢固坚实的帐篷。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写小说了,想起自己以前的小说,那些文字简直是与现实和生活较真到极端的产物!这样一个人怎能活得好呢?这样一个人怎能不得胃病呢?现在,我与两年前有了太大的变化,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需要如此较真。   我不知道这变化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在不写作的光秃秃日子里该怎么办。   看了两部西班牙电影,《我的秘密之花》、《野兽日》,还有一部美国片《爱情毕业生》,都是别人说好推荐我看的。我看了实在一般。"别人"令我生疑。看了几本书,都是所谓全国图书排行榜上有名的书。我一直不相信排行榜这类东西,这次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值得感谢排行榜的是,但凡是榜上有名的,我便不用劳神费心去寻找了,似乎排行榜无形中为我提供了一个否定的判断。近来似乎很难遇到那种逐字逐句去阅读的兴奋了。   两三年前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容易激动!冬天里的秃树、小径上脚边的落地枯叶,都会使我立刻惆怅起来;在街上在人群里,有时候恍惚传来的若断若续的乐声,也会立刻使我陷入对于某一位在遥远地方的友人的思念;在熙来攘往的市场中,看到人们斤斤计较着多一两少一两的生活的热情,每每总能使我感动;坐在家里,常常一本书看不了几页,就思绪联翩地不得不放下书本,自己写起来......   写作《私人生活》时,我每天早晨八点钟准时被小闹钟叫醒,九点钟准时坐到电脑前,上午、下午各写作两个多小时,似乎有写不完的东西。傍晚出去散步,晚上读书看报。没人要求我,完全是我自己把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军营里服役,规律、刻板,一成不变,像个苦行僧。   似乎是,我写作,我就如同拥有一座牢固坚实的帐篷。   1997年   11月   30日   习惯了佩戴花环的女人   我与她(某名人)过从甚疏,几乎没有交往,只是偶尔在出席什么会议或餐宴时碰面,擦肩而过互相点头致意而已。   然而,无意中我却激怒了她。   她对我的全部恼火只是缘于在一次餐宴上,一位著名的先生当众对我的创作业绩进行了高度称赞,而忽略了对坐在我一旁的她的赞美。她的脸孔立刻被愤怒羞得通红。"谨慎"的我察觉到了,我立刻"谦虚"而"诚恳"地转向对她的赞美。可是那位著名的先生以及同桌各位也许是不敢苟同,谁都没有接过我的话。   从此,她便无法原谅我!   英国一位剧作家说,女性很少对幸运的女人表示友好,她们的同情心常局限于那些女人--被人抛弃,容貌丑陋,这两者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哎!我宁可像一个陌生人不被注意地站立一边。   1997年   12月   1日   女人之间   人说,她们似乎只能单独在一起,若她们之外再有一位,特别是加入一位男人,她们很快就会出现问题甚而瓦解,因为其中的一个女人听不得那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赞美,这一个女人会妒忌得无法原谅另一个女人。   即使这一个女人并不喜欢那个男人,也要为此而争胜。   人说,同行是冤家。   张爱玲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真是这样的吗?   若如此,女人真太可怜了。   我不相信。   1997年   12月   2日   初冬,街上的那个女子   初冬,天气格外好,晴朗无风且温度偏高,白天可见安静的云彩,晚间能看到游走的星星。   她走在街上竟恍惚以为是一个月前身处柏林的感觉。这种清冷无风,就像是她清寂而无言的身影,沿街走动,影子一般轻,淹没在杂乱喧哗的人群里。她喜欢这种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长衣随风而摆,领子高高竖起来,像一条清凉的鱼。她的身体看上去有些瘦弱,冰冷的指尖斜插在衣兜里,但她却很有耐力,可以就这样不经意地走上半天时间。她神情严肃而专注,仿佛奔赴一桩重大的事情。她不知疲倦地走着,习惯性地持续在一种思维状态里,坚定地移动着脚步,朝着一个认准的方向。   其实,她并不打算到达哪儿,去哪儿都行,她只是想在街上走着。初冬的秃树、林立的大厦以及汽车站上一片片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地被抛向她的身后。她大大的黑眼睛总是茫然地搜寻着什么新鲜事物,又似乎空洞洞地什么也不想看到。她所看到的风景也许只是她脑中所想之物。她总是这样走着,走着......然后,忽然之间,就会孩子般地崩溃坍垮下来,一步也走不动了。   总是在黄昏时候,她的薄而瘦的身影就会移动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她走路的时候,脑中的画面跳跃而繁杂,脑子里面那些声音和颜色的拥挤,使得她的外表看上去恬静得近乎冷漠。她走在街上,但她实际却离街上很远。街道似乎只是一个道具。她很难遇见什么熟人,即使是有哪一位熟人与她擦肩而过,她也肯定不会看见,如若凑巧被她看到一位,她便似乎像是撞见了一位相距很远很远又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的人(即使这个人--比如是她的一位近邻--经常在她的身边出现),她会措手不及,慌乱而局促使得她的脸颊红晕起来,她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对于她却好像永远是第一次,没有经验,无所适从。   她经常还会把自己湮没在高级购物大厦的琳琅满目的物品中,那些商品锃亮而夺目的艳丽光泽,与她身上色彩黯淡却质地高级的服饰,形成鲜明的反差。她的目光躲在深色的墨镜后边贪婪地呼吸着、汲吮着每一样物品。她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似乎完全是在这里,因为这里的人群并不是人群,他们陌生、遥远得根本无法进入她的眼中。这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别人。她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她喜欢那种拥有特异想法的物品,她与它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天然的暗语,无论它被放置在货架上多么隐藏的角落,她也能被它的无声的语言唤到它的身边,将它捕捉出来。她的纤细的手指触碰它的时候,似乎是在抚摸一种尖锐的或者温和的思想,她们的低语和交谈只是在绵凉而敏感的指尖发生,她的指尖上血管突突窜跳,发出一声声细微的旁人听不到的惊叹,一种独特的语言。有时候,她并不买什么,只是走进商店,伫足在某一样物品前,轻声地"交谈"一会儿,就离开,似乎完成了什么心愿。   有的时候,她的身边会伴随一个年长的女人,那是她的母亲。她们经常不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地、若有若无地牵着手臂,默默走着,同"路"而异梦,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有时候,她们也断断续续说点什么,比如说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曾经吃过一餐兔肉,吃了之后就开始担心会生出一个长着兔嘴的孩子。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她出生才解除。她们一边走路,一边不紧不慢地交谈一些老而旧的琐事,或者交换对某一位她们共同的熟人的看法。她们默契地走在一起,思绪忽而聚合忽而分散,既交融又独立,似乎不存在牵强、约束的感觉......   今年的冬季格外暖和,这样轻柔的冬天已经久年不遇了,令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受宠若惊,以至于傍晚走在街上的时候,对着这样明媚的天气竟然感动得有些担起心来--会不会是一个假相?在宁和的天气后边隐藏着什么阴谋或不祥?   她多少是个有点洁癖的人,冬天风沙里的北京总是令她生畏,从外边回到家里她常常要把衣服上的尘埃上上下下清扫一遍,然后再把自己身体裸露在外边的地方一一清洗干净,方可坐到沙发里去。   1997年   12月   13日   虚 无   周末母亲回黄村的住宅去了,天冷,路又远,我心里十分不安。既不能过终日与之厮守、互相吞灭的日子,又心疼她老远地一个人去过。不知应该怎么办。   周末的约会似乎很多,但客人一走,房间里立刻空荡冷却下来,我的心也随之空洞而无着落。并不是我多么喜欢聚会,所有的聚会从来都只是一时的欢闹,人走茶凉之后,内心依旧一片空茫,一边清洗桌上狼藉的杯盘,一边陷入深深的疲倦和混乱不堪的思绪之中。   平时,稍一空闲,那种无所附着的空虚感便会悄然而至,袭击而来,他简直是一位随时荏临的不速之客,一个不讲道理的熟人,挡也挡不住他的骚扰。想不透这无端的空虚感到底的来由。   那些忙碌的人似乎有些荒唐,但无法否定的是,忙碌着的人是幸福的人。说到底,写作也无非是使自己忙碌起来而已。   1997年   12月   27日   生病的一年   出院几天了(因扁桃腺化脓住进武警部队总医院),可还是一天到晚没力气。   上海友人寄来一个包裹,里边全是滋补营养品。随包裹还寄来一张手写歌词,   是我所喜欢的庾澄庆唱的《靠近》:   世界如此宽   距离总是让我们无法坦白   ......   世界如此忙   忙得你和我都失去了判断   赢了所有失去最初的梦   ......   我懂得友人的情谊。   但是,1997年似乎是生病的一年,现在我已无精力沉浸于歌词里那一种寂寞的渴望和纠缠不休的关系了。十几年的写作和内心的不平静,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磨损得很厉害。"渴望"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现在,我只渴望平静,并且很现实地掂量自己能否还有足够或者多余的心力和体力来应答别人。   岁月这东西真真是最厉害的,你不经历它,无论如何是学不会。我现在是那样地理解那些年轻时风情万种、激扬亢奋的大艺术家的后来的大平静。   激情是一种过于尖锐、动荡、失重和绝对化的东西,缺少稳定和恒常的因素。温和安详才是敦实牢固的。飘忽了这么久这么久,现在就只想双脚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了。   这一年,身体是明显地衰退了。胃病看来也成为每一天的战斗。无力没劲儿频频光顾。身体各部位一切顺畅的日子少而又少了。   现在喜欢的两个词是:朴素和平静--无论是针对感情、日常生活还是写作,也无论是外在还是内里。   在《南方周末》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题为《追求平静》, 作者写道,"1997年是我追求平静--上山下乡的一年。我的心是静的......一入秋,我就躲到山里去了,我自动上山下乡了。那里四面是山。那里没有电话。那里风铃不时羞怯地一响,蝈蝈晚上冻僵了,太阳一出又悦耳地鸣叫起来......请朋友们原谅我动不动说'不'吧,我已老之将至或已至,我已不敢事事奉陪了......"   我虽然无法躲到山里乡村去,因为无法承受那里外部环境的荒僻,我始终适应于大都市的生活,喜欢物质的繁华(那是我惟一的娱乐了)与人际的疏离。母亲曾讽刺我"大隐隐于市"。但是,我是那么懂得他的隐居心态,那么懂得他的苦衷。我虽不是老之将至,但我的体力已无法满足身边的那些"盛情"了。   写到此处,门铃响起来。   我继续写字,不予理睬。   门铃顽强地响个不停。   我蹑手蹑脚走到门镜处,向门外窥视,是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中国式的不约而至,不速之客。   我退回电脑桌前,任凭他无理地按破门铃,我也绝对不会打开房门的。   这是我最后的清静之所,栖身之地。任是谁人也不能让他进来!   1998年   1月   16日   纪 律   自己的纪律,应该是一件生活的外衣。脱掉这外衣的时间一长,就像被裸体了一般浑身不舒服。   我已经把这件"外衣"挂在衣架上太久了。   窗外是漫舞的雪片。   远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青烟。   天空灰暗、静止、空洞。   玻璃窗发出支支吾吾的语言:纪律!纪律?   我用力搜索自己的头颅,到底需要这个字词的原因和意义是什么,竟发现我的脑袋里边和我的冰箱一样,空空如也。   1998年   1月   28日   森林不是栽种的   昨天与母亲、哥哥三人过大年三十,没有外人,团圆饭就从简了。主要的节目依然是晚上八点钟开始的春节电视晚会,依然是没什么大意思。看了一阵,便躲到卧房里躺在床上翻闲书、打电话。   R回家乡过年去了,我打电话过去,他那边说些磨磨蹭蹭的话。本来就没什么事,无非是吃了什么,睡到几点起床,生病没有,想什么之类......说了半天,R耍赖不挂电话,还是我"强行"说再见,才挂断。   然后,打了几个简捷的应酬电话。又接了几个著名而简捷的问候电话。速度之快真所谓"高效率的人从来不打无效的电话"。   晚上九点多钟,某某从美国请北京家人转电话给我,问候春节。我心里非常温暖。比较起文学界、文化界以及从政的一些功名、冷酷之人,他有些例外。我刚刚还看了他的一篇文章,文中他两处引用别人的话,"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彻底的悲观论者才有可能乐观。所谓彻底悲观论者,就是对人生、对别人都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种引用其实正体现着他的认同。我非常懂得他的心态、思想和处世,这是一个历经尘世沧桑、风云变幻、能够"在浪尖上睡觉"的坚韧、机智而有信念的人。比较而言,我惭愧自己是一个不太能够承担压力的懦弱者。   无论如何,我能够说出的远远少于我所想掩盖的。   我知道有不少功利之人试图投他所好,以为种下一棵树,就会收获一份希望。   但是,我觉得他是一片森林,--"森林不是栽种的"。   1998年   2月   1日   中药方   人说,胃,是五脏六腑之首。   又说,胃,是人的第二大脑。   自从我的这个"之首"或曰"第二大脑"被医院的权威人士盖上了大红章--萎缩性胃炎(又称癌前病变)--之后,我的所谓人生观以及个人爱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以为重要的事物,忽然觉得没那么重要了;以前想不通的世间种种,忽然就想通了;以前为之蹙眉而沉重或痛心而疾首的诸多事端,变成了"罢了罢了"的一笑了之。   总之,自从背上医院送给我的这个沉重的包袱,我活得反倒轻松自如了一些。脑子里依然是动辄蹦出一些格言似的句子,比如"就假装什么也不清楚,也不要试图弄清楚,否则你将失去。这就是生活"。但,是否一定把这些句子写下来,倒无足轻重起来。   我对于中草药的热爱和兴趣,就是在这个时候掀起了一个"小波澜"。   最初,我出于文化上的一些旧有习惯,总是忙于归纳、整合--今天是日出时分胃疼,可是明天又变成日落时候胃疼,于是,用排除法总结出胃疼与日出日落的时间问题没有关系。我还以身试"食",总结出哪些食物适于吃而哪些食物不适于吃。并且遵照"少吃多餐"的医嘱,给自己制定了一日四餐的食谱和定量。接下来,是严格地按照医生的规定,给自己列了一份西药药谱,以间隔开众多的不同药片的时间。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西药片也吃了一抽屉,依然是好好坏坏,时时发作,颇为打击我的生活热情。   于是,我想起了"治本"的中医。   中医倒是看过的,母亲曾陪我跑过几家中医医院,挂的是专家号,并且还和医生探讨了我的情况。但是,医生要看的病人太多,病人一个接一个进来又出去,那情景像在食堂里打饭似的--公共的饭菜既不会让每一个人都吃得合乎口味,但也决不会让人饿着--医生速战速决,匆匆忙忙就把我打发了,那草药自然是见效很慢。我便放弃了。   我多少是知道一点中医的。懒得冷冬里再跑远路去医院,更担心碰上一个母亲所说的Smatterer(二把刀)开的药不对路。于是,我下了下决心, 决定以身试"药",自己给自己开药方。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参考着中医书籍,我调动出自己仅有的不多的关于中草药的肤浅认识,经过一番精心研究,试着开了一服中草药方子。如下:   赤白勺12g香附15g川楝子12g柴胡10g栀子12g   竹茹12g黄连12g吴茱萸12g蒲公英12g土茯苓12g   霍香6g 佩兰6g   径自到药房抓了三服。一边看着药房的人拉开一个一个神秘的小抽屉,一边在心里默默核对着小抽屉上的草药名,不放心地看着药剂师抓的药是否准确。药剂师抓了草药并分成三份摊开,我隔着长长的柜台,闻到一股幽幽的草药香扑鼻而来。然后,再看她分别包好,提回家来。   怀着虔诚,用沙锅煎煮。滤出。那药汁清淡、稀疏,微苦。其时,正是中午时分,我端坐在大沙发里很郑重地喝那杯药,橙黄色的阳光正好从窗外斜射在杯中,我把药液在光线里晃了晃,让它尽量汲取阳光,淡棕的汁液便显得莹澈而清爽。当我把一杯草药喝完之后,便觉得连同阳光也一并喝进腹中。   这样一来,这服草药又多了一味:太阳光。   接下来,是默默地祈望出现奇迹。   果然,喝过一服汤药之后,胃便不疼了,而且也不再恶心。   我立刻把所有的西药片全部停掉,不再吃。心中充满希望。   母亲和我一样欢喜,不停地问,"真的管用?那些胃病专家难道还没有你行?"   我心中的兴奋比写了一篇好小说还要甚!这么长久以来令我痛苦不堪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就要被我自己攥在手中了!我说,"专家肯定是比我水平高得多。只是,医生没工夫详细倾听病人的细枝末节,他不可能像病人自己那样知道自己的病情,自然就难于完全准确的确定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胃病,只能笼统地宽泛地开药,当然就没有我给自己开的药到位。一般情况,医生摸摸我的脉,总是给我开疏肝解郁、理气和胃、消导芳香的药。其实,气郁化火,胃热则胃脘灼痛、嘈杂恶心,所以还得加上一些清热燥湿的药。"   我心里涌动着一股依靠自己的踏实感和成功感。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命运在别人手里攥着更令人忧心忡忡了。   三服汤药吃过之后,已开始明显见效。我一边体会着自己的感觉,一边捧着医书琢磨起神奇的中草药。兼顾自己的其他症状,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药方:   白芍15g 香附10g川楝子10g 枳壳9g柿蒂9g   柴胡6g赤芍9g 栀子6g竹茹12g 瓜蒌9g   霍香6g佩兰9g 白豆蔻6g郁金12g 川芎9g   川牛膝15g 甘草3g   我给自己开的草药,比较起医生开的,惟一自信的一点是,它最适合我的症状。所谓的好与不好其实没有绝然的标准。就如同世界上的衣物与食品,好东西很多,但首先的选择标准是适不适合自己。   如果真的能够自己治病,我将再也不去医院。   母亲说,"你气死医生了!"   我诚实地说,"是被逼出来的。"   自己开汤药治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有一天,一个美国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开口即对我说,"陈染大夫你好"!我愣了一下,然后我们笑起来。   1998年   2月   3日   扔   起了一个大早。母亲到黄村那边的房子与她的朋友们聚会去了。趁她不在,我抓紧时机从厨房、卫生间、衣柜、抽屉、阳台、壁橱等等地方搜寻"破烂",眼睛睁得大大的,扫荡般地掠过家里的各个角落,随手一理就是几大包,稀里哗啦赶快统统扔掉。免得她在家里叫唤"这个宝贝不能丢、那个宝贝要留下"。其实,如果我不扔那些"宝贝",她是永远也想不起来它们的;而我若是偷偷扔掉了那些"宝贝",她也是永远发现不了的。那些东西其实就是家里的废物,但是如果让她扔掉,她立刻就会把它们当成宝贝。   这已是多少年的经验了。   以前,我就曾经说过,一个现代的家是要靠不断地扔东西才建立起来的。   母亲每每总是说我败家子。   这是两代人的观念问题,已无法改变。   冬日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手臂上,那光芒追逐着我的手跳来跳去,欢快的橙黄色在我的指缝间渗漏成一朵朵菊花状的影子,一股逐浊生新的馨香。   家里的"废物"之多,常人难以想象。道士穿的鞋、旧货店里的油纸风筝、半截手指长的装胡椒粉的小玻璃瓶、寺庙里的木鱼、木偶戏团用的驴皮影、活野鸡身上拔下来的翎子、麻栎疙瘩雕成的十八罗汉、旧货市场上的蟋蟀罐子、拆迁废墟上的一块碎瓦、哥哥小时候穿的挡风屁帘、圆明园犄角缝中的一截残损的树根、古玩城的玉带石香砚、五七干校时乡村耕牛翻地用的一片锈铁犁......当然还有一些国外的玻璃酒具、木雕烛台、银制器皿等等,无论贵贱,全是我母亲收藏的对象。几十年积攒下来,家里东掖西藏,爆满之景观可想而知。   被我母亲买回(或留下)来的其中不少东西,其实专门就是为了扔的。   我扔了几大包"垃圾"之后(好东西自然是留下来的,比如玉带石砚;麻栎疙瘩十八罗汉),心里干净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油然升起一股被压抑了很久之后的释放感。   扔东西实在是一件惬意而生瘾的事情,常常是一"扔"而不可收,扔起来就没完,越扔越痛快,越扔越明亮,越扔越昂扬,心里也越扔越宽敞。幸好R打电话过来,打断了我的愉快劳动,方才暂且止住。   我汇报说,正在对母亲的"宝贝"进行偷袭扫荡。   R笑,说,这也是他春节的项目之一,他母亲连废纸箱都不扔,说是可以装垃圾用。于是,攒了满阳台的废纸箱,落满灰尘,小鸟都在盒里做了窝。这下它们本身就成垃圾了。   我放下话筒,到卫生间清洗干净手臂,然后坐在沙发里定定神,想:暂且手下留情吧,还是留下一些可扔的东西,待下次再享受这种"扔"的愉快。   继而又想:扔,其实是一种建设,是一种哲学。所谓不破不立。   无论对于日常的物质生活,还是对于僵硬传统的文化或观念,我一向喜欢"破坏"一些什么的那种感觉,也许这里边蕴含着一种新生和创造的开始吧。   1998年   2月   9日   祖孙对话   一个还走不稳路的幼儿在胖奶奶的怀里闹着,"找妈妈,找妈妈......   "找妈妈?"奶奶显然是对什么事正心怀不满,耿耿于怀,"你自己去找吧。"   奶奶把幼儿重重地放在地上。   幼儿被难住了,张开两只小胳臂呼扇,继续闹着,"奶奶抱找。"   "抱找?"胖奶奶原地站着不动,"你抱我得了!"   我站立远处观望着她们,先是被这一老一少、一大一小的对话弄得想发笑,既而心里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压住,压得我几乎晃动起来,说不清的滋味......   忽然,不知是否我眼睛的缘故,伴随着我的晃动,胖奶奶越晃越大,越晃越大,恍惚间,她不再是一个胖老太太,而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国家。   1998年   2月   15日   安静的力量   清晨,伴着唰唰的雨声醒来。   我蜷缩在床上,眼睛却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深褐色的秃树干。尽管屋里依然是冬天那一种暖暖的干燥的热气,但我可以预感,房间外边已是早春的湿湿润润的气息了。   迅速起床,推开阳台上的窗户。果然,一股湿淋淋的由土地呼出来的雨水的味道沁入干燥的肺腑,我感到所有沉睡一冬的小虫子肯定都会在这个雨雾蒙蒙的清晨睁开眼睛。   阳台上的龟背竹又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浑然一体的宁和气息了,甚至,已经几年没有看见早春时节街道两旁满眼的树木是如何抽叶发芽的了。一直以来,城市的噪音、人群的纷争以及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压力,使我对身边这些安宁的事物几乎视而不见。不知是这第一场春雨,还是什么莫名的奇怪的引力,这会儿我终于重新看见了它们,一时间,竟恍若隔世,惊叹自己何以多时以来浑然不知?   其实,此时天地万物的和谐之感,首先是缘自我近日内心的安静。   这几天,我感到一股奇妙的安静的力量在内心里生长,它们先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进而渐渐成形,然后它们成为一股清晰而强有力的存在--那是一团沉默的声音,它们一点一点浸蚀、覆盖了我身体里边的那些嘈杂,然后一直涌到我的唇边、涌到我的指尖上来。我清晰地听到了它们。这样,我的唇边和指尖都挂满丰沛的语言。我无须说话,无须表达。但是,如果你的内心同我此刻一样恬静,你就会听到它们。由于它们的存在,当我独自一人对着墙壁倚桌静坐的时候,我的眼前不再是一堵封闭的墙垣,相反,我的视野相当辽阔,仿佛面对的是一片丰饶多彩的广袤景观,让人目不暇接,脑子里边的线路与外部世界的信号繁忙地应接不断;而当我置身于众多的人群里,却又如同独处一室,仿佛四周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复存在,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密集地布满我的双眼。   这感觉的确相当奇妙,但外人却难以察觉。它似乎是一种回家了的感觉,也似乎是复苏了的感觉。以前很多时候,人在外面,在茫茫人群里,嘴和脚是动着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心脏和血液几乎是死的。而此刻,尽管肢体一动不动,但心脏和血液却都活了起来。   多么美好!   桌上的这一页白纸,几天前它就空洞地展开着,张着嘴等待我去填充,如同一个空虚的朋友,饥饿地等待着灌输。然而现在,我对它依然不置一词,可这张白纸却分明在我的眼睛里忽然涂满了字,充满内容;电话机安静地卧着,像一只睡着的小动物。但是,它的线路却时时刻刻在我和我的对话者之间无声地接通着,我无须拿起话筒,交谈依然存在;   泰伊的弥撒曲远远地徐徐地飘来,其实我并没有打开音响,那声音的按钮潜藏在我的脑中,只需一想,那乐声便从我的脚尖升起。我甚至不是用耳朵倾听,而是全身的皮肤倾听;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一个人倚坐在沙发里,看着室内橙黄色的灯光与窗外正在变得浓稠的暮色,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约会在玻璃窗上,挤在那儿交头接耳。再仔细倾听,窗外的晚风似乎也在絮絮低语,间断掉落的树叶啪哒啪哒如同一个个逗号,切割着那些凌空漫舞的句子;   ......   你肯定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时刻,所有的嘈杂纷争、抑郁怨愤甚至心比天高的欲望,全都悄然退去了,宁和、富足甚至幸福感便会从你的心里盈盈升起。   1998年   2月   21日   无产者的逻辑   所有的人、特别是一无所有的人,都喜欢做富有者的朋友(无论物质财富还是精神财富),并且几乎无一例外地喜欢不拘小节、不分彼此--我的即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无论金钱、时间还是思想),这慷慨逻辑的奥妙之处显然不言而喻。   1998年   2月   22日   简单与深刻   某日,与R走在街上,随便谈论着什么。   R:"许多事物,一强调,就不是了。"   我:"比如?"   R:"无论艺术还是生活。"   我:"这话太棒了,我要把它记下来。"   R:"你看,你一强调,就不是了。"   我们笑。   1998年   2月   23日   悲惨遭遇   又一日,与R逛王府井世都百货。走过卖真皮包柜台时,我一眼看见自己曾在这里买过的那种BOZO皮包,货架上还在卖。   我拉住R停下。   R:"你半年前不是已经买过了吗?"   我:"当然。我只是看看它涨价没有。"   得知没有涨价,我们便都十分扫兴。   悻悻然离开柜台。   不由得想起那本魔鬼辞典,按照比尔斯的定义法则,那么,不幸的定义在这个时候应该是:   想到另一个人的欢欣愉悦就涌现于心头的一种失落感。   1998年   2月   24日   看不见的个性   我现在尽量平和,是为了在更深处坚持自己;酒吧里,我随和地与同桌们闲谈,是为了把不该说的埋得更严。   这倒颇为应和了蒙田的思想:往后退只是为了跳得更远。   1998年   2月   25日   一口醇酒   当我应约在小说后面写上一篇创作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话可说。   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在我充当一个小说的写作者时候,似乎更适合是一个隐匿在小说后面的阅读者,也是隐匿在文坛这一张帷幕后面的阅读者。似乎唯此,才感到某种自在和创作的愉快。   在文学这个宝盒里,我始终渴望寓言的火花魂儿一般娓娓跳出,渗透皮肤,溶到血中,钻入骨中,犹如一口醇酒被慢慢咽入腹中,之后,它的馨香和力量才缓缓溢出。   近日,我在重读几本书柜里的旧书,一本书是漓江出版社1991年3月出版的《 魔鬼辞典》(美国), 这几乎是一本令人百读不厌的书, 作者通过用辞典的方式,为周遭事物进行幽默、调侃和反讽的定义,阐明作家对人类及其文明的深深的沉思与质疑。另一本是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在1994 年9 月出版的《现代人的焦虑与希望》(德国),该书涉及到一些困扰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问题,探索了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思想的根源,反省我们的社会结构、人对自然以及我们自身生命的嬗变、更迁,并试图指出一条脱离困境与危机的路途,在人类思想的不断破旧立新的激变中,在全球性的思想多元化的世界上,我们如何寻找我们自己。   这些书如同一杯杯醇酒,在腹中韵味无穷。当然,我喝得更多还是博尔赫斯、威廉. 福克纳、乔伊斯、卡夫卡、英格玛·伯格曼、爱伦·坡等优秀人物酿造的甘饴。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永远的阅读者来说,我为生活中拥有如此的醺汁而感到缕缕韵味在袅绕。   关于自己的写作,也就是酿造,但愿是醇酒而不是白水。其余便不再废话了。   1998年   3月   3日   隐私权与个人空间   我们中国人难有隐私权,也不提倡个人空间,这已众所周知。   所谓隐私权或个人空间,主要是针对那些熟人、密友、家人或亲戚而言的。真正的陌生人,倒不存在这个问题。   因为是你的熟人、家人或亲戚,你内心的隐秘、你的时间、你的空间,就必须得对大家四敞大开,你必须随和地恭候那些随时可能发生的莅临、介入或侵占。长辈们告诉你:我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不分彼此,光明正大;年轻人对你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当然也就是我的,你来我往,随意最好。大家都这么说。   你关闭的房门,丝毫起不到作用,它不仅无法让某位来者迟疑、止步,反而,房门的冷寂和沉默,愈加吸引来者迅速地举起好奇的拳头,你的房门被一声比一声重的咚咚声敲响,直到你打开房门。某位不请自到的熟人,理直气壮径直进入了属于你个人的领地,丝毫没有为自己的不约而往而心怀忐忑。"我们是这样地熟悉,用不着打电话预约。正好从你家门前路过,我能不进来坐坐吗?"熟人心安理得地就坐到沙发上,你怔怔地哑口无言;   也许你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烹饪着晚餐,滋滋的油香叫个不停,像个急性子催促着你;也许你正在电脑上专心致志地忙于稿件,你的指尖正像一个芭蕾舞演员柔软的脚尖,沾满丰沛的乐感;或者夜深人静,你已舒展地躺卧于床,和你那心事重重的枕头互道了晚安,你已睡意沉沉,正欲进入梦乡......就在这种时刻,电话铃哗然而响。你拿起话筒,对方决不会问你是否打扰了,就摆出聊天的架势。"我们无须那些客套,是不是?又不是外人。"听筒那边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没事,全世界肯定就都悠闲;   一班人在餐厅里聚会完毕。窗外的车流越来越稀疏,烛台上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你的缓缓的疲倦已顺着葡萄酒的韵脚,慢慢升延到你肢体的末端。这时,似乎有人余兴未尽,举起酒杯,提议继续到拥有单独空间的你的家里去喝茶,聊个通宵,甚至有人提出今晚就在你家打个地铺。你内心踌躇不定,思量这样一种浮泛的闲谈,是否要继续到你的房间里、沙发上?你的并不充沛的精力是否能熬住这样的欢闹?但是,你决不能轻易说出"不"字,否则,你就会被大家视为一个别扭之人。"你家有什么不能公开?你有什么秘密非得独自关在屋里?"......   你是决不可以对大家提什么隐私权或个人空间的,那样,仿佛你就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就成了一个遮遮藏藏的孤僻之人。你失去的决不只是一场场空欢与闲谈,你失去的将是一种在这样的"大家"之中使你感到的和谐与怡然,一种"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自由与安然。   其实,你无非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自在与悠闲;   其实,许多人都和善良、胆小的你一样,只不过是担心成为大家中的另类。   但是,大家依然会说,你的"个人空间",你的"隐私权",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中国人的交往历来就是这样亲密无间,你来我往,随随便便。哪怕内心里相隔十万八千里之远。终于,有一天,年轻的你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大家"是谁?!   1998年   3月   4日   黄昏的疲倦   黄昏的疲倦首先是缘于这一整天欲下还休的春雨,缘于你的目光试图分辨灰蒙蒙阴沉着的天际与远处屋顶上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的关系,缘于浴室里的水笼头滴滴嗒嗒的漏水声,缘于邻窗那边绵延过来的由老式的留声机发出的一支沙哑的旧曲.....   你一只脚悬挂床沿悠闲地摇晃,大半个身体倚靠在床板上, 你用寂静的脊背谛听着身下的吱扭吱扭声;你预感一封等候多时的信,正随着邮递员的绿色车轮滚落到你空荡荡的信箱里,那人从长睫毛里闪动出一个莫测的微笑,面孔冲你一晃,倏地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有一个老生常谈的疑问--生活意义--又在你脑子里的盘环路上旋转,这个急驶的问号伸手可及,可是,当你的指尖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又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静而且凉的玻璃窗外边,两件晾干的旧衣裳在阳台上微微摇晃,仿佛两个踩着高跷的人向屋里悄悄张望......   黄昏的疲倦就这样降临了,你手里举着的一本什么书,被随之降临的睡眠击落于地,你的另一只脚先于你的思绪,踏入梦里。   1998年   3月   6日   机 密   你向之倾心交底的那个人,在你和盘托出的一瞬间,便对你拥有了某种权力--你的秘密将成为那个人永久的武器--尽管此时此境中的两个人都身不由己地陶醉于伟大的真诚情谊之中。   1998年   3月   19、20日   时光倒流70年   时光倒流70年,正如韩东所写的"于八十岁自杀"一样慑人心魄。于八十岁自毙,显然是太迟了一些。而"时光倒流70年"更是十分可疑,匪夷所思。   家里有一只十分亲密的朋友送我的水晶八音盒,剔透莹亮的盒盖上有一行烫金小字:时光倒流70年。如果把底部的弦上满,八音盒就会唱出令人心碎的既澄澈又沙哑的乐音,伴随着盒子中央的多棱水晶球旋转。如若再把八音盒置放于灯光之下,天花板就立刻会倒映出五颜六色的零碎闪烁的彩光。迷幻的虚境,让人沉迷一阵,仿佛忽悠一下回到那想追溯的某一段时光。   从天体物理学来说,时光的确可以倒流。但是,人内心里的时光却难以倒流。我的悲哀也是缘于此吧。好友送我的这只八音盒,总是令我忆起他温暖的情意。那忧伤的令人心碎的乐音,也总是令我忆起其他的远去的友人们......   这几天H从欧洲来,她似乎把欧洲的阴霾天气也一并带到北京, 晴晴朗朗的天空忽然就阴雨绵绵起来。湿淋淋的风不是从天空、甚至不是从树梢上倾压下来,而是从脚跟底下连根拔起。窗外到处是树枝哧哧咔咔的碰撞声和稠密如网络一般的电线绳发出的尖叫。似乎已经离去的冬季又返回到人们已经褪掉棉衣的身上。早年看到过蒙克的一幅画,叫做《呼喊的脸》,我曾经描述过这幅画:图像上那瘦削的一脸鬼气的女人,她的头发如风立起,使人一下子想到"速度"这个语词,想到急驶的火车飞奔而过,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在伸向时间的荒原中激烈地尖叫,甚至她的脸孔也是由声音构成,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旷野中不安地飞扬......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尴尬和伤感的局面,我自然又想到这幅画。   H在晚上很晚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因不太舒服已熄灯躺下。电话铃一响,我就预感是她。两年了,为一些肤浅的身外之事,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但是,我相信,有某种东西依然活在我们的沉默之中。她在电话那边说,根本不想打电话给我,只是因为听说我一直身体不好,才打。我无言以对。既生气又不愿放下电话。两边沉默的间隙,都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   从前,H说过,她是一个冷酷的人。时间的流逝可以证明,的确如此。   这个"酷"当然不是时下流行的那个"酷"--"一头凌乱的彩发、两片浓黑的嘴唇、两手长长的黑指甲、两道冷漠呆滞的目光"的酷样儿。时下的这个"酷"其实是冰冷的外表包裹着一颗青春期的火热躁动的心,带有某种坚硬的表演性和展示性。我们早已不屑于此。H的这个"酷",是心平气和的,是自内向外散发的,是把墨镜戴在了心上而不是戴在眼睛上的"酷",是领略了世事沧桑心已"死"的"酷"!   记得1994年还不是如此。那时,我刚刚从欧洲飞到北京,H的电话就追过来。   她说了一句话:你忽然就不在我家里了,我非常......想你......   这样一个"风尘"十足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握着话筒,我只说:"我也是。"即使是现在,一想到这些往事,我就十分难过。时间这东西真是太残酷,想拼命留住的,就是留不住。别说时光倒流70年,连三四年也倒流不了。   这天晚上,我们通了两个长电话,我心里难过着......时光一去不回头!   H在电话中告诉我,说她已经老了。可这种表面化的东西,在我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多么想再拥有过去曾经拥有过的内心里沉甸甸丢不开的东西!而我知道,我现在的心理何尝不是"老"得一塌糊涂。   H说,都是"老年人"了,我们还讨论什么问题?!   也许是这样吧。   感慨又感慨,沉重又无奈--如果我们这般的朋友尚且如此轻易地离开,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朋友让人再去当真!让人觉得是可靠不变的!   我的眼泪不仅仅为H而流,也为我失去的(心理上的)如玉年华! 为如今已经远去的曾经那么亲密的友人!   在宾馆里见到H,她一身素衣,十分恬静,脸上有些疲倦和憔悴。我把雨伞立在椅边,脱掉外衣,没说什么,便安静地坐在沙发里。H坐在沙发对面的床沿上,两条腿在踝骨处轻轻一别,悬着的脚十分稳贴地垂着,静得像一幅油画。见到她这个样子,我所有的话都不想说了。说什么都多余。只愿老天帮她理解我吧。如若她不是这个样子,而是在我一进房门时就锋利地对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没有请你"这样的话,那我真的要非说清楚不可,或者转身就走,永远不再见。一分钟也不再耽搁。   年轻时候(其实也就是三四年前),我还常常幻想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庞大的晚会大厅里,我独自坐在一隅,湮没在众人喧哗之外的阴影中,所有陌生的抑或熟稔的脸孔都不是我(曾经)的爱人。忽然,一声很贴近又似乎很遥远、很缥缈又似乎很真切的低语在我身后的阴影中静寂地传来--那是我等待了许多年的那个人的声音,那个埋藏在所有艺术化的女人心目中的致命的声音,那个属于特别的1993年4月的我在《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中引用过的声音: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向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现在,如果我还能调动起来那"衰老"的心置身于这样一种虚幻的场景里,我是决不敢回头向那阴影里的低语声寻觅的,因为我知道一旦回过头去,就会看到残酷的真相--那不过是一句文学化的台词,一个非现实。   H回欧洲了。八音盒就在我的手边,我的手指触摸着它凉凉的质感,那非现实感的时光倒流70年的音乐就顺着指尖钻入我的身体......   我的目光又回到这只色彩纷呈、意蕴悠远的水晶八音盒上,又想起那个把它送给我的亲密朋友,他曾在我危难时期向我伸出温暖的手臂和怀抱,如今他也已在很遥远的地方,成为一个记忆。我在心中默默记忆着他的情意,他望着我的样子,想象他这样的人,也是我终生难遇了。我将用一生祝福他。   但愿时光重现,我的亲密友人们降临我的身边。   这是用指尖--而不是用耳朵--谛听到的声音;这是用皮肤--不是用鼻子--嗅到的记忆......   1998年   3月   25日   如同"飞着"   我必须关上房门,坐下来,写字,手指洗得干干净净,坐在我那只带扶手的黑椅上,倚靠桌边,凝神专注。这既不是神圣的职责,也不是玩耍娱乐。只是缘于我内心里涌动的某种东西需要被真实地触摸到,一些冷静、审慎而持续的激情与思想,一些怀旧的脸孔和殒逝的事物,它避匿在我的深处,它既是感性的又具邃重的分量和质感,它在我体内悬浮,悠荡,落不下来。这令我卧立不安,寝食无味。交谈、读书或者走来走去都无济于事,都无异于隔靴搔痒。像某种感觉,被调动起来,却又被人为因素阻隔,无法提升,却又掉不下来,在临近的平台上,无法解决掉。   (这种比喻,无疑会遭到某种道学家的指责。其实,在他愤怒地发笑我的时候,我也在对他笑,只是我已缺少愤怒。)   终于,我坐下来打字,心里的某些东西就这样开始被触摸、被慢慢解决,手指掠过那些纷繁复杂的事物,一些敏感的字与词以及它们的声音、色泽和质感就这样全都涌到电脑前的指尖上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只有这时--当横平竖直的文字的肩架手臂在我的指间滑动起来,它的触角才能伸进我的心口内部,只有它能够抵达。这是我的心、我的思想的欲望的一种解决方式,这是它们"飞着"的一种方式。当触摸到一个珍爱之词抑或句子,那种抚摸到思想的快感,就有掩口抑制住深处的尖叫的感觉。它甚至于超过了任何一种快感。质感冰凉的字与词,如同身体的肌肤,在指掌的触摸中灼热起来......这是写作的愉快。   还有一种状态类似于写作--和密友在一起,有一些时间、有一些良宵,必须虚度。阳光之下,我们在街上或者荒地上闲走,我们牵着手,一个人手臂上血管的跳动敲击着另一个人手臂上血管的跳动。我们衣着优雅而另类,步履蹒跚而零乱。我们身着灰黑色的灯心绒长裤,浅栗色的羊皮夹克松松垮垮地披在我们瘦削的肩头。我们体态轻盈,骨节秀美,轮廓清凌,目光明敏,脸孔年轻而忧郁。所有孤寂抑或喧哗的事物都令我们心动,所有萧条抑或繁华的景象都令我们顾盼。我们之间探询的目光既流连在表层,也窥觉到深处。有一种深邃躲在我们貌似平淡的脸孔后边,我们秘而不宣。我们无所谓去哪儿,只是走着,我们心里"飞着"......这对于我是一种不着文字的写作形态。   ......   人世间我以为有四种"飞着"的形式:   1. 生理本能:性。   2. 心理体验:情感高潮(非以性本能为动力的精神化力量--高度的人格、智力与审美的吸引。)   3. 消极方式:毒品或浓度酒精。   4. 积极方式:艺术创作。   这四种"飞着"的状态,当然是有高低层次的,我们这里暂且不去讨论。我只想说,创作对于我,是永远不可缺失的,它既是激情的又是冷静而沉重的,是最为高级的一种。   杜拉斯有一段文字,可以说包容了上述除却毒品以外的三种"飞着"的状态:   "......无事发生,那恰恰是最值得加以思考的事件。也许,应该带着我的行装、我的饱经风霜的容颜、我的年龄、我的职业、我的狂暴、我的疯狂进入写作,也带上你......带着你的行囊、你的光泽的面容、你的年龄、你的悠闲放任、你的可怕的狂暴......你的惊人的超凡入圣。但是这仍然还不够......"   感谢老天赋予我丰富的敏感性和思想能力!感谢它能让我在未来岁月中继续处于这样一种创作状态,尽管我已不再年轻。   1998年   3月   26日   疏离与融合   桌上一杯水太擅长   要伤害一个敏感的晚上   ......   瘦削清癯的男子在做梦   他梦见一个死去的女子   和她在世时的音容   她脸庞的光辉   她揽镜相照的喟叹   和她走动时满台的凌波   ......   哪一种人生是满台静寂后的人生   ......   昨天,我见到了写这样文字的诗人:z君。确切地说,是当面遇见了她的名字。我曾经在她的诗中遇见过她本人以及她的魅力。   这是显而易见的,正如同我在轰轰烈烈的聚会上,坐在我的椅子上的那个人肯定只是我的名字,一个被我矫饰过的适宜公众的形象,一个角色。我不知道"她"--此刻的我--是谁,"她"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吃东西或者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得体的话语,"她"不能显得冷落、沉默、傲慢、偏执、尖锐、兴奋......一个中国人,"盛名"之下,"她"必须随和、周到、礼貌、谦逊......如果"她"的身边多数是男人,"她"还得显得十分性感才能获得主体力量的认同。   这个叫做z君的女人,她的角色做得十分得体出色,她的敏感和锋锐躲在漫不经心的(做出来的憨钝的)笑容后边藏而不露,喜天哈地之中,所有的棱角、惊觉和波动都被粉饰一空。内心与脸孔的分隔,似乎轻车熟路,稔练地走向不同的方向。这个角色,让俗世与艺术在她身体里无奈地相遇,完整地融为一体。我不知道,她在这样一种融合的努力之中,获取快乐与丧失自我的苦痛的比值有多少。但我相信,她肯定有,写出那样出类拔萃诗句的女人肯定会有。   我们碰巧地与获某类文学奖的作家坐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我身心始终无能为力地透露出来一些信息,一直对某一类"畅通"的人散发出拒绝的信号,特别是在偏执、极端的时候,我甚至试图让某一类"畅通者"学会惭愧。但是,我从这个叫做z君的角色的身上,没有看到这种努力,她顺应时态的从容、镇定与模棱两可,使我看到她对于自己的角色的修炼,以及她丰富的阅历。   精神医学家安东尼·斯托尔曾提到这种分别:有人天生能够在人际关系里寻求人生的意义,有的人则偏好某些独自的兴趣、信仰或思考。有一些天才的创造者是无法建立"成熟"的人际关系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没有孤独交错着,他的智力范围永远无法拓展"。他还列举了那个漠视世俗、藐视妥协的忧郁的维特根斯坦,维氏极少社交,他甚至从来不在学校里进餐,而且对食物的漠视已达禁欲的地步。当他在爱尔兰时,他就认为房东供应的第一餐太过精致。他所要的只是麦片粥当早点,蔬菜当午饭,而晚上则只吃一个鸡蛋。在爱尔兰的日子,他每天的饮食就是这样。比较维特根斯坦而言,我坐在餐桌上的姿态显然是在努力要比他贴近世俗。当然,我可以说,是我的角色坐在那里,并不是我坐在那里;z君比我更具与人际的融洽本领,但是她也可以说,是她的角色坐在那里,而非她本人。这就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地域的人必须具备的多面性或曰"中国特色"。   疏离人群或者在人际关系里具有融洽能力,这两种情形有时候会发生在同一种人身上。这是与一个人在众人面前到底能够表现出多少真实的自我有关。斯托尔曾提出,有些人甚至在爱人、密友面前,也无法表现真实的自我。因为这种忧郁型个性的人,通常总是附和、妥协于人群,她们(他们)无法表示异议,无法与人对抗, 她们(他们)抑制住自己所有的否定态度和敌意,因为这是获取认同的代价, 这是获取赞赏的惟一途径。这种丧失自我、违背本意的局面自然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所以这种人通常喜爱避开人群,甚至与亲密的人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至此,现实生活中的我将继续苦恼地徘徊在维特根斯坦与z君所呈现的问题之间,继续处于自身的某种分裂。   1998年   4月   2日   有意思   从电视上一闪而过地看到一段毛泽东语录:   忙时多吃,闲时少吃。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   后边还有一句话,但是电视镜头切换了,没看见。十分遗憾。   1998年   4月   3日   "个人化"与我自己   一个小学时的同学四处打电话找我,出版社的友人自然是不会告诉他我的私人电话的。为了制止他继续打电话到处找,也为了自己的好奇之心--二十多年前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人,今天会有什么事找我呢--我按照他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找到了他。   他说,他只是看到报纸上说,我"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一部叫做《私人生活》的小说",就买来读了。他想纠正我书里的一些记忆上的错误--我小时候坐在第三排而不是第一排,书里叙述的故事也完全是我记忆的失误。我听后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一笑,罢了。我没办法从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创作跟他说起,长谈小说里的"我"与真实生活里的我,如何不是一回事。这个话题太长。   我更没必要向他讲述报纸上个别不懂得什么叫做创作的"个人化"就对之妄加评论的人。   我看到不少批判"个人化"的文章:无非是"个人隐私的大汇展","专注于'小我'的生存品味","忽视作为主流的'大我'","肤浅而无聊的境界"等等。棒子抡得很圆。使我惊诧的是,抡棒者中竟有急火火的十分年轻的人和并不太老的人。   我自然已过了生气的年纪。   想一想,可能有如下几个问题:   1.小说的个人化不等同于写我自己。   批判者凭主观臆断把小说里的"我"当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作家本人,于是说"这是隐私的大汇展"。批判者并不认识现实生活的作家本人,怎么认定这是他(她)的隐私呢?把小说里编造或想象出来的情节当成真实,显然是一个错误。以《私人生活》为例,小说中所涉及的人物,比如T老师、禾寡妇、男友尹楠,都是我本人真实生活中从未存在过的人物。再比如小说中的"我母亲"一开始就去世了,而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我母亲的身体十分健康,比我的身体还好。既然小说是艺术的创作,是对经验的想象的产物,那么与作家的个人隐私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隐私是属于我本人的,它是永远不会公之于众的,即是我死了也不会。   2.个人化不等于"小",群体化不等于"大"。   小说中的"我"即是一个个人,一个存在。没有个人,妄谈"人民"。没有个人,所有的高调都是空的。而所谓完全代表着的"群体"的"大我"脸谱,或者过度强调普遍意义的所谓"典型性",这个陈旧的格式其实除了千人一面、雷同复制之外,什么也没有。尊敬的章仲锷先生曾经专文谈论过小说的"小",提到小说忌"大",譬如大而无当,一写长篇就要反映一个所谓的全时代,造成主题雷同的匠气,小说就是要往"小"里"说"。我以为,若是非要往"大"里"提升",那么对个体生命的探寻,不也正是挖掘人类意义的过程吗!另一位的前辈作家也曾在《谁是"人民群众"》一文中呼吁:呜呼人民群众,多少好事假汝之名以行!   3.缺乏个人化的文化是"贫穷的文化"。   我们都知道,拥挤的居住环境、不得已的群居状态,没有个人的物质空间,忽略个人的存在,是物质贫穷的结果。而没有个人色彩的文化、缺乏独特的个体思想的艺术,则是"贫困文化"的特征。动辄以"国家"、"人民"的幌子强行抑制个人的声音(此处仅指艺术),武断地以"主流群体"的名义覆盖个人的意识(此处仅指学术),应该说是精神的文明仍处于蒙昧不开的社会阶段的行为。现代世界几乎所有的哲学家,从康德、维特根斯坦到克尔凯格尔,无一例外地大谈个人的重要性,个人是人类的基本单位,精神的个人化的程度从某一侧面可以看作一个社会文明的标志。英国的人类学家利奇(Edmund Leach)在二百年前的《社会人类学》里就已经谈到"个人主义是现代社会以及现代艺术的中心思想。"这个个人,决不是"老子天下第一",而是文明社会的丰富、多元、平等和百花齐放。   4.小说艺术从某一侧面始于个人化。   在历史之初,所有的艺术形式的存在都是以社会功能为目的,比如音乐的节奏在劳动时可以协调人们肌肉的力量,增加劳动的效率。雕塑或绘画的艺人也只是匠人,由命令者出意图,匠人出卖艺技。艺术史家称之为"复制"。工业革命以前的大多社会,虽然存在着不少艺术活动,但艺术史家们似乎从来不说它们是艺术。在这一点上,小说和其他的艺术是一样的。所有的艺术包括小说的创作都是由个人化的进入而成其为始,它是以是否融入了个人化的独特性来区分"复制"与"艺术"的概念。《牛津英文辞典》曾收录了1809年时艺术史家们论述:现代创作已经变成个人的现身说法,设法说明塑造自己个性的各种影响以及影响最深的人际关系,透露自己行事的各种动机,试图把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连贯的叙述,并且借着这个过程发现生命的意义。   中国的古文化渊远而流长,曾辉煌于世界之林。而当世界文明发展到了今天,我们今人的艺术观念却仍然停留在这个早已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上讨论来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这个问题的存在令人羞愧。悲哀的是,这个陈旧的艺术观念仍将存在下去,也许十年、三十年,也许更久。也许需要几代人来完成。   这就是我们的代价。   1998年   4月   7日   两个烟蒂   杜拉在《第六区的乐趣》中提到一个叫做"两个烟蒂"的咖啡馆,它是当时巴黎第六区有名的作家、艺术家的出入之地。这篇文章平平常常,吸引我的只是这个咖啡馆的名字--两个烟蒂--它提供给我一种难以用词藻或句子传达出来的画面感,这图像如此清晰,令人黯然神伤又怦然心动:   场景A:   两只红红的、一暗一明的烟头(烟蒂熄灭之前)隔在桌子的两旁,交相呼应地闪烁,那雪白的烟支就衔在两个人微启的唇间或纤长的指缝里。在这样的一个幽静而略显萧瑟的夜晚,咖啡馆里的人影渐渐散去了,那些还带着离去的人们体温的木椅忽然就空了下来,周围的烛台也在一点点变得黯淡。在这样一间半封闭的咖啡馆里,只剩下你们这两只闪烁着殷红色的香烟在默默地交谈,以烟叶燃烧发出的咝咝声来交谈。你们没有语言,但交谈在沉默中却从未停止--那过去了的凋零的往事与殒逝的岁月全都滚动在你们的唇边,随着吮吸的烟雾一同深深咽进腹中。逝去的已经逝去,成为一个辉煌的废墟,再也无法弥合,再也无法修复。人世间的一些事情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与其说两只怀旧的烟蒂到这里来相聚,莫如说是赶到这里完成了分离。   场景B:   沉默中,也有另外一种情形在两个人之间发生、进行--相爱至极、欢喜至极的伴侣。依然是烟蒂对着烟蒂,隐匿的激情与心声却借着倾吐的烟雾奔向对方。所有的声音都多余,所有的言语都消隐退去,只有这两只闪烁的烟蒂灿若红唇,因为幸福而燃烧。有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有一些秘密你们将永生守口如瓶,同谋的感觉使得你们形影相随,倍加亲密。昏暗中,对方的轮廓成为一个迷人的深渊,瞳孔是这个深渊的入口,彼此探寻的目光无论伸得多么绵长也望不到尽头。你只好埋下头颅,用力地吸食香烟,用力地使之缩短,借此似乎才可以触摸到那个致命的尽头。   场景C:   美妙的敌人也会在这里静静地相遇,伪饰的热情悬挂在脸孔之上,手指喧哗着,彼此递上刀刃一般雪白的香烟,然后在桌子的对面吐出一股股无声的寒气。此刻,惟有烟雾是最好的屏障,正好遮掩假笑里边的毒光。在这里,依然是烟蒂对着烟蒂,缄默中捻灭又燃起。世上,没有比仇恨更深刻的激情,没有比敌意更忘我的动力。为何竟忘记它的益处--你对面的那一只烟蒂?试想,你的骨头为何如此之硬?你的才富为何如此丰盈?你的生命又是为何如此蓬勃?感谢你的敌人吧,是他(她)的力量从反面支撑了你。由于他(她)的存在,使你得以延续。   ......   两个烟蒂,多么微妙。   把它送给R,当作他那个未诞生的酒吧或者餐厅的名字吧。   1998年   4月   10日   生 日   多么不幸的日子!   这一天,你肯定会抬头环视你的四周,身边的面孔依然是朋友、合作者、同事、熟人甚至敌人,你发现你依然没有一个深入骨髓的能够放心生死相依的人。等待你的迎接你的就是你自己。   世界真的如此?!   往远处的未来看,你不用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一个前景:张爱玲式的结局。需要说明的是,在你眼中这结局并没有什么悲剧或伤感自怜的意味,无非性格使然。那个"位子"就一直空在那里。几年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曾有人坐到那个"位子"上,但都没有长久,只是因为不够绝对。是你宁可让那"位子"空在那里。   是否应该放弃绝对,活到这样的年龄?!   这个日子,除却更加明确你与世界的真实关系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也许,这样的年龄的确该越来越"没有"了!把"没有"具体化似乎也是说不清楚的,是没有感觉?没有心肺?没有明敏?没有伤感?没有紧张?没有自虐?没有激动?没有失眠?全是包容和遗忘?即所谓借酒浇愁没有愁?似乎都不妥帖。也许"没有"只是一种心理状态吧。   1998年   4月   24日   感觉的差别   有的人的感觉是以毫米为单位的,而有的人感觉的最小阈限是米。所以后者对前者能够感觉到的细微的什么,便完全没有感觉。   1998年   5月   10日   客居者   从成都一回到P城,立刻就被这座城市表面的繁华与骨子里渗出的冷漠、功利和傲慢吞没了--一座酷城!一座充斥冷气的城!   这个城市深深的城府曾使早年的我抑郁寡欢!许多年前,我曾在纸页上力透纸背却是无声地叫喊过,"热爱遍体伤口的城市,那里是我为一个人或一种崇高战斗过的地方,一片高贵的废墟......"多年以后,我两手空空,怀疑的品性早已深入骨髓。我亲眼目睹这座城市高贵而宏大的躯体,一边是日以继夜的添砖加瓦,使之金碧辉煌,一边是精神的残垣日益坍塌,风雨飘摇!在这座城市,我日复一日目睹那么多悬挂微笑的脸孔背面是如何与日俱增地布满了阴狠的毒光。   而成都是感性的温馨的,水筑的城市。虽然,我做为一个离家外出的人--一个客居者,对于常规意义的风光旅游毫无兴趣。多年来,"远方"只是作为一个诗意的境界诱惑我,在我心里,"风景"只有和心灵发生关系时才成其为"风景"。"远方"也和某种不明确的"寻找"有关,但到底寻找什么?是自身内部的抑或外部的?也很难说清。   记得从前有个一同旅行的朋友,他说,"哪怕我们几个人只是一起呆在厕所里也好啊"--一种只是对于探究人有兴趣的人。在成都,我大多时间都消磨在茶馆、咖啡厅以及酒店里。这里的诗人艺人们与P城的有所不同,他们(她们)不为了什么目的也可以聚到一起闲谈,吃点什么或者一起喝茶,如同一群可爱的"游手好闲者"(这里的"游手好闲者"当然不是那种在马路街角东游西荡"看热闹的人",即本雅明在《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提到的,前者充分保留着个性,是清醒的旁观者;而后者是完全沉浸于外部世界,没有了自己,混沌地成为人群中的一部分),这倒颇为符合了我的趣味。而这种美好的"游手好闲者"的状态在规则化的P城是绝少发生的。   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大部分作家或艺人肯定是要有严格的缘由和目的才会聚到一起的,前往之前还要慎重地考虑出席者的身份及地位,以确定自己的姿态和效果。两座不尽相同的城市。   在南方这座柔软的城市,我第二次见到z,她的美貌依然散发一种沉默的易被伤害碎裂的特质,郁而黑的眼睛躲在自己严密的保护层里,使人不忍心对之释放任何一种强度。加上她似乎天生的包容感、懂事、细微之处的体贴以及适度的缄默和热情,使得她的美无以复加--一个人要堆积多少内心的经历与世事的沧桑才可以抵达这般的冷静啊!所有的极端和偏执、所有的尖锐和冷僻以及所有的热烈和激情,都被她在绝非漫不经心的随意中审慎地低调地打磨掉了--一种宁和的深藏不露的凉凉的敏感从骨头中渗透、升起,那决不是我司空见惯的作家艺人们由表层皮肤散发出来的浅薄的惊动的敏觉。无论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位女性,都会被她内敛的容貌情态打动,都会不由自主地忆起蔡琴的《时间的河慢慢地流》所呈现出的那样一种苍凉而风尘的质感,回忆起"岁月"这个无奈而沉重、忧伤而冰凉的语词。   z从里到外、从脚至顶都贯穿了属于她自己的城市的气韵。我--一个客居者--愿意仅仅以她做为这个城市最重要的甚至是全部的"风景"保留在心底。   诗人之乡的成都一行,客居的敏感使我无意间重新贴近了诗。在我久居的P城--这座钢筋水泥建构的城市里,本来我已学会了丢开诗和沾染诗性的生活,本来我设想余生只用来"向敌人致敬",本来我可以活得更加轻描淡写,无动于衷,更加寂寞和冷静,把叶芝的那句"然而如今,要有可能,我会/比鱼还冷、还哑、 还聋"牢攥手中。但是,成都似乎以她的某种不易察觉的东西触碰或震撼了我,使我模糊地忆起了丢失已久的早年的什么,脑中便重新环绕起一些旧诗:   我却不是你的一根手指,甚至不是   你口中吐出的代表痛苦的一个词   ......   甚至,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却不是你的一颗   粮食......   为何我们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   ......   (一位友人诗)   我无法说清为什么沉浸在这样一种情绪之中。   而且此时此刻,尽管车轮底下坚硬的颠簸告诉我,我已经回到了P城--客居者身份已经结束,但这样的情绪依然占领索绕着我。   无疑,我要回家--P城这个绝望的城市就是我的家乡。   在从机场回家的出租车里,在被夏季的太阳灼热的石板路上,我一边失神地眺望窗外,一边开始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自己的心,一层一层地包裹--为了可以继续在我自己的城市无奈地生活。   天阴着,有不大的风。我的感觉依稀还停留在南方,而我的身体已经置于P城了,显然我脑中的"镜头切换"没有完成,这造成了我和我身体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使我望着P城矛盾得一个字词也说不出,只是失神地眺望窗外。   从前,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借助一个人物之口说:"我和我的身体已多年无法和平相处。"事隔多年,这种感觉不知为何恍惚重又降临而来。   但是,P城是我的家乡,我的母亲在这里永远敞开着家门等待疲倦的我回家,这个城市是我出生、成长并且未来依然久居于斯的地方,它命中注定与我割舍不断。但这里,除却我的亲人密友,我从未感觉自己真正属于过它--我那一贯的怀旧伤古之心在这个道貌岸然的冰冷城市里从未有所寄托。其实缺陷和伤痕并不可怕,那反而构成一种艺术化的残缺美,而P城恰恰是一座遮蔽了所有缺陷的城市。   在我的家乡P城,我同样是一个客居者!   1998年   5月   18日   神秘力量   因为一些私事,把我和R拴在一起。   我打电话告诉了R。他感慨地说,"怎么这缘分挡都挡不住呢!这下你再怎么跟我吵架也分不开了。"   我也吃了一惊,上帝怎么就把R从远方一步步、一点点挪到我身边!?真是莫名的力量!   在我的生活中,我始终冥冥感到存在一种超出我意志范畴的力量遥远地跟随着我保护着我。多年前,原来的单位里有一个走仕途之路的官人,作为他的下属,我很不幸地莫名其妙地被他划分到"敌对"的阵营里去了 -- 虽然我本人一向漠视官场,并不对他"进取"的道路构成威胁。但是我的作品鲜明地呈现了我的思想,我所亲近和喜爱的作家朋友,都是他的对立面,所以他给予我不合理的待遇是在所难逃的。   在一次他外出之前,曾找我谈话,要我把自己的档案从单位拿到街道居委会,他下了最后的决心--让我离开单位,并要求我在他回来之前办妥一切手续。   然后,他就走了。没想到,他出了事故,再也没回来。   于是,我在原来那个单位留了下来。在为他感到悲哀的同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奇。   另一个例子也使我吃惊:一位本来能够成为朋友但他总止不住要骂人的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一气写了几篇骂人的文章(据说骂人容易出名),其中也有针对我的一篇。对于这样的声音,我自然是一声不吭的,我以为不理睬与反省自己是最佳办法。可是,一年后,我得知,他在与此事有关的一个纪念日忽然去世了。我听到消息后,惊诧惋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述提到的死亡悲剧,可能是一种巧合。我本人以及得到过他们不公证待遇的任何善良的人都不希望看到这种不幸发生。只是,我至今不明白,这种俯瞰人间不平的冥冥中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些神秘的事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更多发生的是,这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经常把我喜爱的人引领到我身旁。   我想说出命运中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我在此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甚至无法说出他姓氏的英文代码。因为在我身边和他的身边布满了太多的窥视者的眼睛。早年,我就默默地注视着他,欣赏着他的沧桑阅历、智性、幽默、老练和勤奋。他并不具备平常意义上的"纯朴"或"实在",他的地位使他必须丧失这种特质。他的分寸、他的转弯抹角,曲尽其妙,到达了出神入画的境地。他洞悉世情的眼睛犹如一盏明灯,处惊不乱,以不变应万变。我只能隐蔽着自己内心的喜欢,天生的拘谨和怯懦,限制了我的愿望。后来,有一次,由于我作品的缘故,他主动请人把我介绍给他。我终于走近他。再后来,我不断得到他的关怀、支持和友情。   有一次,我重读叶芝为毛特·岗而作的那首诗《当你老了》,激动不已,很想写点什么送给他,但一方面我已经过了那种古典浪漫主义的心理状态,另一方面,他在经历了生活的大波大澜之后,已经进入了"最高的平静"。所以,我便没有写。始终没有写。写任何文字都多余。现在,我愿意在此私下(模仿)引用叶芝的这一首诗(略改动几个词),以最为古典主义的方式来珍藏自己心中的这一份喜爱之情: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的风采、眼神,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才华的时辰,   爱慕你的声名才富,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较他而言,我还太年轻。尤瑟纳尔曾说过,"世上有些书不到四十岁便不能硬着头皮写。"若把这话推而广之,我也可以这样说:人不到四十岁便很难透悟人世间的一些人与事。你以为你理解了,其实不尽然。所以,未来岁月,对不明确事物的探究仍是我的兴趣所在。   感谢"上帝"(我不知应称呼那神秘的力量为何,暂且以"上帝"命名吧)让我所喜爱的人靠近我。   1998年   5月   25日   我和另一个我   在日常生活中,我心里经常被一些复杂而莫名的感受填得满满的,以至于身处任何一种周遭环境之中都感到有点不吻合,都不能完全落到点上,无法完全进入状态,有些茫然若失,似乎心在别处,在某个"远方"。读书、看电视、吃饭或者做家务也显得神思恍惚,甚至有时候家里来亲戚与母亲聚会,我竟找理由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买东西,胡思乱想瞎走半天才回来。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是身上随时并存着"另一个我"在作怪。   晚上,聚会散了,我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心似乎才踏实下来,两个我仿佛都落到某个位置上。邻居家电视的热闹之声从我微掩的窗缝钻进来--这种远处的喧哗与近旁的静寂,总是对我构成一种复杂而且难言的心理状态。记得小时候看电影《红楼梦》,春风得意的贾宝玉正在锣鼓喧天、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中举办着婚庆大典时候,镜头忽然一转,落到凄凉的秋雨中黯然而萧瑟的潇湘馆,纤瘦荏弱的林黛玉病卧于床榻之上,疾恨交加,病体难支,她内心的感受自不待言。记得小时候,看得我潸然泪下。今天再看,虽然这个镜头古典得令现代人所不齿,但远处的喧哗与身旁的寂然这一掀动内心复杂感受的意境,依然终生难忘。一位诗人曾说"人应该从去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我想,他所指涉的也即是这样一种与灵魂有关的内心活动吧,一种由我和另一个隐蔽的我共同参与的状态。   我的情形不知为何有时就处于这样一种对一个莫名的"远方"的思虑之中。   但是,倘若我已身置于上述所谓的"远方"了呢?那么,我依然会继续思虑"远方"。   比如,平时,思念的人终于遥远地来到身旁,我有时候却不知说什么,依然愿意沉浸在思念之中,仿佛近在咫尺的切肤的存在,并无法消释内心深处的思念,这一活灵活现的人的直观性似乎与自己灵魂深处那种隐性的东西,无法同时在此刻得以实现,对这个人由于距离而产生的深深的思念并不会因为这个人的在场而消失,它们似乎是在两股道上--一种情形是在可见可感的平面上完成,另一种情形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底里涌动。   于是,我会说:"我想你。"   答:"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我说:"那不一样。我依然想你。"   仿佛被思念者是两个,一个在场;另一个避匿在很深的"远方"。其实,真正的原因也许在于,我并存着另一个隐蔽的我,一个我在他(她)面前,有着真实的躯体和感觉;而另一个我,在一定距离之外的隐蔽处,现实的手怎么也无法抵达。   再比如,有一年,我终于抵达了渴望已久的欧洲,温暖的友人就在近旁身边,我的指尖、眼孔、额头和耳朵到处是友人缠绕相连的情谊。然而,我却经常站立窗口,惆怅地眺望远处阴霾的天空、红瓦顶以及大片无人的草坪,如同一片断梗飘蓬的孤叶,满腹心事,抑郁寡欢。我已经到达了思念的"远方",却依然深深思念着"远方",整个欧洲低垂的绵绵雨雾仿佛都浸满我的双眼。   这里,仿佛此"远方"与彼"远方"不是一回事。或者,我仿佛同时是两个我。一个我,包裹在友人感性的温馨之中;另一个我,有时候宁愿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沉浸在由假想的距离造成的思念当中。   ......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有时候觉得,这种"远方"的看不见的在灵魂里涌动的事物,比近旁直观的事物更为深邃,也更难以抵达。   生活中,这种奇怪的莫名的"远方"总是牵动我。但其实我知道,"远方"哪儿也不是,它不过是一个假想物,一个大幻想--它是我们内心中冥冥守候的一个人!   它其实就在我自己身体里边莫名其妙地秘密地存在着。任何牵动我心的事物,都会成为我自己的"远方"。   现实的人们在惯性中生活已久,几乎忘记了一点:"我"和"一个隐蔽的我"经常同时并存。   人有时候同时也是另外一个人。   1998年   6月   1日   花儿为什么不这样红   R对我说,关于爱情,中国有一个说法:爱是付出而不是索取。他说,其实并不尽然。他的思考是:爱一个人不妨让对方付出,这样即使他(她)为了自己曾经的付出,他(她)也会珍惜你,不会轻易放弃。   他还说,对于生活意义的追寻远远没有生活本身重要。   面孔年轻而白皙的R,他关于人生的许多见解,常常老练得令我惊诧。   对于比我年轻许多的人,我始终心存羡慕又保持警惕。交谈的时候,我经常沿着自己固有的思路与之同行,以为是在"同归"的路上,可是,到达终点进入"房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对头,觉得陌生,原来是我在模糊之间走岔了路,进错了"房门"。   我无能为力地知道,我们任何一个年代出生的人,现在都身不由己地被当今的大潮推搡着簇拥在一条早已不再是原来模样而且还在继续延伸的道路上,我们大家都得在这条路上角逐着奔走前行。你掮负恪守的东西越多,你就越是沉重。而今天的少男少女,他们(她们)就出生在这条光滑的实利主义的路上,他们(她们)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世界就是这番模样,看见的就是比尔·盖茨的成功所带来的滚滚金钱,记住的就是证券业首富巴菲特的原则:"1.永远不要有损失。2.永远不要忘记第一条。"也许,他们(她们)想的是,维特根斯坦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则太傻了,全世界的诗人也太想不开了。喜儿为什么要喜欢大春呢?嫁给黄世仁多好。还有那个《泰坦尼克》电影里边的罗丝,肯定神经有毛病,嫁给有钱的卡尔多好,然后和喜欢的杰克一起玩,即使以后离婚了,也会分到卡尔的一半财产......   他们(她们)没有原先或更早的记忆,身无负荷,发达的适者生存的生理基因,使得他们(她们)每一天的清晨都把前一天的梦境忘却得一干二净,他们(她们)天生就是"轻装前行"这一哲学的实践者。他们(她们)得天独厚,从小就学习英语和电脑,以为这些生存的基本技能和工具就是文化,至于人类的精神史则是与"面包"无关的东西。   我虽然还没有衰老,也并非一个遗世独立之人,甚而,我一向以自己是一个永远的破旧求新者自居。我曾经在《扔》一文中提到,对于僵硬传统的文化和观念,"破坏"有时候其实恰恰是一种"建立"。并且,对于那种自命为本时代"最后一个坚守阵地者"和"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等标榜,充满怀疑。但是,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60年代出生的人,在走过了一些弯曲而疲劳的旅程之后,即使我不断提醒自己要经常丢掉一些过时悖景的"行囊负担",不断叛逆自己身上的"陈旧痕迹",我仍然感到与今天更年轻的人的距离比我想象得还要大。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并无意否定别人的什么。相反,他们(她们)身上的许多东西,比如,那种从不墨守成规,惯于推陈出新,活得松弛而有创意,等等,其实正是长久以来我所选择的立场。只是,我在反省自己,为什么我还是和他们(她们)不一样。   现在,在经历了许多代人之间相互的不解和指责之后,我必须首先缩短我和我自己的距离(即感性的我和文化立场上的我之间的距离)。我必须在警惕别人的时候,更多地警惕自己--不要变成一个新的"老人家"。   花儿曾经这样红,花儿现在不这样红。   1998年   9月   10日   瞎走的乐趣   我和母亲有个瞎走的嗜好。每次,我们一起出去办事,总是先打的径直前往,任务明确。然后,待办完事,我们便轻松而愉快地失去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我们在那个完全陌生抑或旧时熟稔的地方,引颈环望一阵,然后就凭感觉不定向地瞎走起来。无论是旧地重游还是开发"新大陆",在我们貌似随意的脚步深处,其实都潜藏着一个连我们自己也未曾清晰明了的愿望--那就是希望遇见一个能够触碰我们脑子里某根神经的景物或人物。就是这种未知感吸引着我们的脚步,使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辰,在北京喧哗的大街或者凋敝的小巷,东张西望地走上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   这一份莫名的期待,我和母亲是如此相同。   我们通常喜欢选择在陌生而安静的胡同里瞎走,特别是那种细肠子似的幽深的窄巷,一扇扇残损的木门掩映在树阴里,临街的窗户低低地挂在胡同的一边,路人伸手可及,使我常常替窗子里边的秘密或安全担心。我们一边走路,一边想象木门或矮窗里边的故事。我们还可以想象此处正是"伦敦的郊外",也可以想象另一处地方是墨尔本的住宅区。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在瞎走中无意地获得过。比如,我们曾在三里屯的一个街角处,发现一家专卖艺术装饰品的小店,"酷"得很有风格。那天,我和母亲走进小店后,几乎同时被一扇墙壁那么大的一块亚麻布吸引住,这张乳白色的亚麻布上有几行不太像样的毛笔字,仿古的一种什么字体,看不大懂。稚趣、艺术感以及一种对权威意识的不屑和反叛,跃然布上。问及这块亚麻布卖多少钱,售货小姐答说不卖,说那是店里的装饰品。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们若是喜欢,也可以卖。接着她说了一个很大的数字。我和母亲互相看了看,就走了。那一段时间,我正面临装修新居的麻烦,我不会画画,商店艺廊里的那些商品画显然是引不起我的兴趣,而新居的墙壁又需要装饰,于是,使用亚麻布的思路便在这时豁然打开了。说学就学。我们先到美术馆买来了亚麻布和很专业的颜料--马利牌"书画特黑"。然后,母亲执笔(母亲的毛笔字向来是训练有素的),我谋划内容和图面结构。我策划了不居中、不对称的布局,让母亲用大小长扁不一的篆体字,在亚麻布的右上端,书写我自拟的一服常用中草药方子,字迹占用的面积并不多,我们让大片大片的亚麻布沉着地空白着,就如同人们没有表情其实正是一种表情一样。最后,我们钉上一条显得粗糙的木线,然后就把它挂在门厅的墙壁上。它硕大得几乎占用了整整一面墙。它的内容--中药方,质地--亚麻布以及它的形式感--画一样的字和不对称的破坏常规的布局结构,无疑都展示着制作者本人的生活姿态、艺术倾向以及世界观。这是在任何艺术专卖店里都买不到的,无论多么高档的,都无法如此贴近我本人的风格。   我和母亲合作的这件装饰物,现在就挂在我自己家的门厅。这算是我们瞎走时意外的收益吧。   有一天,母亲陪我到地坛公园一带的《香港文汇报》驻京办事处领取稿费。办完事,我们就沿着护城河河沿像往常一样向东瞎走,树阴遮挡了西下的阳光,我们隐埋在阴凉里一边闲散地走着,一边东看看西望望。河床斜坡上边就是拥挤如潮的车流,而一坡之隔的河沿边,却是异常的寂静。我们偶尔在一个悠闲的钓鱼者身后站立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鱼儿上钩。然后,继续走。我们猜测着某一位纳凉人的身份,或者猜测擦肩而过的一对男人和女人的微妙关系。我们一直走到"禁止前行"的木栅处,才停住脚步。离开河沿,攀陡坡上了马路,然后折进一条幽僻的胡同。   我们在这条胡同里发现了一个寺庙--通教寺,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看到尼姑的寺庙。   推开重重的木门,探头向里边张望,正有一个尼姑款款走过来,她身着浅灰色粗布衣,秃着头,相貌端正灵秀,脸色十分苍白,一望可知是在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阴郁的庙堂里久呆的缘故。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二十多岁至多三十岁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我心里忽然发虚,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与走近的她搭讪。倒是母亲临时抓到一句话,说:"请问,这里能参观吗?"尼姑一边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一边摇了摇头,说"不"。她多一个字也没说,就消失了。我和母亲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好往里边走,又不想就这样空空地出来。迟迟疑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还是退出木门,离开了。   从离开通教寺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乱起来,一串连一串的问题波涌而至:一个尼姑,表面的平静之下,她的内心世界里都装着什么呢?她读过很多书吗?她的感情是忧郁是冷漠是绝望还是激昂?她每天单调的日子是怎样度过?外面咫尺之隔的繁华世界对她不构成诱惑吗?她是否拥有过爱情?一个斩断或隔绝了爱情的女人是什么力量使她生活下去?她的欲望呢?她与亲人如何相处?她还需要朋友、需要理解吗?她是否比我更懂得人世的炎凉与艰辛?一个在事业上或者在情感上成功的女人还会选择这里的生活吗?......   许多问题一下子将我占领,脚步沉甸甸的。   默然地走了半天,我说,"将来实在不行了,就来这里安度余生吧,养心怡性,读书娱乐,也算是个平静的收场。"   母亲和我都没再说什么。   我记住了这个地方。   这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但瞎走的乐趣我们至今延续着。   1998年   10月   15日   有一种苦难与生俱来   你知道"世纪的哭泣"吗?   --正如同一个人的基因、血型、肤色、种族等等一样,有一种苦难与生俱来,它既不是来源于物质的贫困,也不是来源于精神的危机,然而它真实而秘密地存在着,这一种"存在"仿佛是一种"病毒",潜伏在体内,却无可告人,"携带者"守口如瓶。他们(她们)一生的悲哀和沉重由此产生。   他们称作"世纪的哭泣"。   常规的人是绝对看不出其中的端倪的,旁观者懵懂不清,或视而不见。即使模糊看到,也会先是不可思议,继而是迎头痛击,因为常规的人拥有常规的逻辑,而常规即是"合理",即是理直气壮的树木和花朵,茂盛繁华、铺天盖地,而"病毒携带者"却如同一株怪异的植物,被排斥在荒僻之地隐隐浮动。这种先天的"存在"有如一种皮肤,悬挂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有如一种标志,深嵌在他们大而哀戚无助的眼孔之中。他们从各自眼神里隐含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荒凉与忧戚中相互辨识,只有他们自己才可以秘密地体察、理解和慰藉。   这种与生俱来的"存在"迫使他们如同一个个身经百炼的"地下工作者",话语永远是那么似是而非,脸孔永远是那么模糊不清,他们时时刻刻都必须苦恼而疲惫地活在谎言当中,无奈地与周遭的人群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内里紧张、焦虑,外表却故做轻松地随时说着假话,以备不虞,谨防别人的窥识。他们内伤累累,黯淡的身影隐匿在那些明亮清澈的人群中,永远让自己一闪而过,不在任何可能会暴露心事的地方稍作停憩。他们的心漂泊、动荡,居无定所,日复一日的警惕、戒备、掩饰和矛盾,使得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倦累而绝望不堪。   他们另外一层最深最苦的挣扎,是不得不与自以为有权力要求和干预他们的人(这种人往往是至亲长辈)永远在暗中做着秘而不宣又顽强不屈的战斗。由于这种"存在"的先天注定,他们无法改变这种难以解释的偶然命运,所以,秘密的战斗往往弥漫并贯穿他们漫长的一生,直至他们咬紧嘴唇、怀抱秘密地死去,这个秘密永远地封陈在他们的身体之中,成为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谜。   他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到底冥冥之中是什么东西把这样一笔浓浓重重的阴影涂抹到他们的身体里边,成为他们一生的宿命。   他们的苦难决不仅仅来自于自身,更多地是来自于与他们的先天完全不同、然而又牢牢攥握着"普遍性规律"这一铁定法宝的庞大的人群。   他们是一小群"吃黄连"的"哑巴",一小群在绝望中苟且求生的难兄难弟!沉默是他们惟一的武器。   他们的苦难蔓延了整个二十世纪!   我深深地懂得它,看到他们在暗中眼里浸满泪水,我不喑不哑却无能为他们叫喊。为此我鄙视自己!   总有一天,我将怀着疼痛为这些苦难的兄弟写一本书,叫做《世纪的哭泣》。   再过二十年,也许是再过一百年,人类终将回头看到自己曾经的愚昧。   1998年   10月   21日   屋舍是怎么"活"起来的   一处新的房屋就如同一件崭新的外衣,需要与身体磨合一段时间,甚至穿出褶皱来,才像是自己的衣服,才随体合身,才被自己从心理和生理上真正接纳。   在我搬进新居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仍然感觉像是在做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谁。应该说,房子装修得大致还符合自己的意愿,算是一种"高级的朴素",艺术化的家居的味道,反正怎么看也不会以为"一不小心走进了某一家豪华宾馆",或者走进了哪一间"做酷"的酒吧。但是,房间里就是没有人烟味,像一只荒凉的大盒子,连尘土也没有。一走进房屋,就觉一股阴森凉气从皮肤、从指尖、从头发孔往骨头里边渗。   我一向对忽然降临、发生的事物缺乏足够快的适应力,"日程在计划之中"已成为多年的积习,这很难说清是"文明习惯"还是"臭毛病"。平时与朋友或家人约会,也是早早就提前沟通信息。如果届时忽然有变,我就会一时无措,愣愣地转半天弯,然后才艰难地顺向一个新的安排方向。   一处新居,也算是一个新的事物。身置其中,总觉包裹了一身陌生。睡醒之后,往往不知身在何处;坐在餐桌上吃饭的自己,竟然仿佛是他人;思路也是堵塞的,似乎哪个方向都没有出口。   沃尔夫狄特里希在《许多东西还根本没有体验过》里提到类似的感觉:我比以往更感到无家可归,无论在书稿里还是在风景画中都找不到故乡......究竟为什么还要系念故乡?因为故乡像黏土一样粘在鞋底上,又好像一声呼唤声在耳朵里尖叫。它能调整一个人的知觉,引起他的回忆......   我记起我的一双在广州买的极普通的拖鞋,它跟随我到过乡下,到过澳洲,到过伦敦。当它终于被穿坏、我打算扔掉它时,竟忽然有些不舍。平日在家里,我向来是以扔东西出名的,没用的东西总是"转眼间就不见了"(母亲语),为此,母亲对于那些没用的"宝贝"总是东掖西藏。可是,扔拖鞋那天,我却对母亲感慨又感慨,母亲高兴地说我活到这个年岁总算"成长"了。其实,在我眼里,它哪里还是一双拖鞋,它分明已经成为我经历的一部分。在把它郑重地扔进垃圾箱之前,我当真地翻过鞋底看了半天,说这上边尽染了这儿那儿的泥土的芳香,倾听过我与这人那人的诚恳的抑或掩饰的交谈,说它曾经陪伴我在那套遥远的黯红色花园宅舍里、在潘笛幽泣的哼吟中,等待一个人的敲门声......它是我往日岁月的"见证人"。虽然那鞋底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几乎是纤尘不染,所有的痕迹都只是在我的记忆之中存在。   最后,我还是把它扔掉了。   即使是记忆,有时候也是需要割舍、扔掉的。   一双拖鞋当然比不了一处居舍,但它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小时候我曾听说过镶嵌在烟斗杆上的玉石嘴,经过天长日久的吮吸之后,沉默的绿石能够开放出活的玉石花。当时我似懂非懂,觉得奇妙莫测。后来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家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怎样"苏醒"过来的,看到了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慢慢流淌起来,看到了一处冰冷的空间是怎样通过与人的肌肤相亲而终于共脉搏的。   一个家,的确是被我们住"活"的,是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的,是被温馨的回忆、伤感的争吵、文思的涌动、厨房的油烟、杯盘的狼藉、淋浴的流畅、睡眠的酥软、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积、电话的打扰、邻居的摔锅打碗、电视的乏味、吸尘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饱满的鲜亮水果、停电断水的不便、热闹抑或孤独的时辰,以及这里那里种种的只欠缺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浸泡"活"的。   崭新的房子没有生命,无论装修得多么华丽奢侈,家具多么典雅贵重,即使所有的墙壁都不是用石灰板而是用钱币堆砌成的,也无济于事,那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壳儿,家的感觉决不是由此而生。   家是我们的外衣,里边裹满了各种各样令我们难以释怀或者不堪回首的记忆。   1998年   10月   22日   失 去   有一种人,当你终于被感动,开始珍惜他(她)、离不开他(她)的时候,实际上是你开始失去他(她)的时候了。   1998年   10月   22日   爱   爱是两个人之间最高智力的较量、征服和占有。爱到极至,即是控制,即是毁坏的开始。西格蒙特·佛洛伊德曾经在《仇恨的积淀》一文中提出,几乎任何一种两人之间长时间的亲密关系--婚姻关系、友谊、父母和子女关系--都包含着一种拒绝、仇恨感情的积淀,这种感情积淀仅仅是由于压制而没有觉察。我觉得世上没有哪种爱能够超拔这种矛盾的感情。   1998年   10月   22日   不在意   不在意或者装作不在意有时恰恰是获得一个人的最佳策略。虽然这已是老生常谈,但人们一旦投入便往往难以把持。   1998年   10月   22日   说谎者与听谎人   说谎者内心积蓄的矛盾与痛苦比听到谎言的人更甚。人们很少关注这一点。   1998年   10月   23日   讲道理的愚蠢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情人或母女--的两个人之间,讲道理都是最为愚蠢的办法。这种关系没有道理可言。   1998年   10月   24日   地位与金钱   一个人如果最看中他自己的地位,那么你就不必指望或者再费尽心神去探究他是否真爱你了。这样一个人基本上就是丧失了真爱的人,他将在理智的规则秩序中度过一生。   而如果一个人酷爱金钱,并不妨碍他真爱女人。   1998年   10月   25日   "不计较"是什么   如果你的恋人他(她)不再计较你经常和什么人在一起,不再计较一些貌似很小的琐事,那么他(她)已经开始不爱你了,或者由于长时间的伤害而不太爱你了。有人误以为在爱情中因为怕失去对方,才不敢计较,这只能是自欺欺人,因为真爱是非理智的。   不再计较,意味着在最深的层面上对你的放弃。   1998年   10月   26日   冷   生性怕冷以及一切冷性的事物,譬如冷的房间、冷的食物、冷的面孔、冷的声音。冷比沉默、比哀怨、比忧愤、比心碎、比绝望等负面的情感都要更加否定,它甚至是比仇视这一种情感更深更大的拒绝。   任何一种正面的或负面的情感都是因为"有",只有冷是"没有"。   冷比放弃还要深远,比"不在"还要空洞,比死亡还要漠然。   冷是人世间最大的蔑视。   1998年   10月   28日   蠢 话   人们往往是在终于说出"永远爱你"这样的蠢话时,失去对方的。   1998年   11月   3日   关于父亲的梦   "父亲",这个称谓对于我始终是一扇阴影或冰墙堵在我幼年和成年的记忆之中,或者说骨鲠在喉。在我能够平静客观、宽容度世的时候,"父亲"是一个与我的血脉情感毫无关联的字词,它只是冷静地没有色彩地夹在字典当中,或者在日常交往中偶尔从别人的口中流溢出来的一层社会关系,这个字词在多数时候与我切肤的生活是丝毫没有关联的,它似乎从未存在于我的现实之中;但是,当我在悲观、忧戚的时候,当我在处世中常常感到自己心理上的严重缺憾的时候,或者当我作为一个成年女子回首遥望自己的成长历程并运用心理学和精神分析进行剖解的时候,"父亲"这个字词就使我内心不平静起来,甚至一股该死的恨意便从顶至踵注满我的身体,我无法抑制住这种糟糕透顶的情感。   然而,我只能掩口抑制住自己的嗓音,躲在一角。因为我曾经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不对"父亲"这个字眼说一个"不"字,这样,我必须用"没有"父亲来挡住我自己。   关于父亲,我的想象其实一直在心理饥饿中延伸,它总是浮动在阴影之中排遣不开,如同一朵巨大的乌云,从头顶绵绵掠过,伸手却捕捉不到。总是别人的父亲莫名其妙地跃到我的寝眠中来,它似乎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声音涌动徘徊,无法抓握在手里。或者是一个戏台子上的木偶,形象逼真,动作传神,但用手一摸,发现原来是假的,上当的感觉。在睡梦中,关于"父亲"的低沉抑郁或亲切温馨的回想常常盘环不去。   有一次,我梦见我的朋友R的父亲是我的父亲,我们在小时候居住过的胡同里闲闲走着,仿佛去办什么事。胡同依然是小时候的样子,破破烂烂,细肠子一样迂回婉转,而我却是今天的我--拥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拥有公开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习惯于在对生活的表达中完成掩饰,既刻板又自由,既挥霍又节制,既自律又疯狂,既矛盾重重、进退维谷又勇往直前、不顾一切。我倚在这个虚幻的"父亲"的一侧,穿着那件新买的咖啡色毛外衣,透出少有的明亮。在梦里我们一直在胡同里走着,走着。   就在梦见R的父亲这个夜晚的几天之前,我曾与R看过一场电影。当时正是夏日的夜晚,我们从憋闷的空调影院里步入街道上空阔的浓阴之中,感到一股怡然的舒畅。走着走着,忽然R说,他最怀念的,是小时候在南方的家乡,与爸爸妈妈和姐姐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一家人总是步行回家,他和姐姐吃一路的冰棍(那时候还没有冰激凌),唱一路的歌,父亲总是牵着他的手,他可以犯各种各样的小错误,比如不小心摔倒弄脏衣服,或者与姐姐拌嘴与妈妈撒娇,爸爸永远牢牢牵着他的手,笑而不语。父亲的手臂似乎就是全家的"缰绳",永远系在家里每个人的身上。他还记起小时候,每每吃过晚饭,一家人在庭院里纳凉的情景,桌子总是摆在院子里的树阴下边,他和姐姐一边做着功课,一边喝着绿豆汤、杨梅汤,或者吃瓜果零食,每天总是玩着玩着就睡着了,爸爸就会把他和姐姐抱到屋里去睡觉。整个夏日,他都是在父亲的臂弯里结束的每一天。   我的朋友R说这些话的时候格外平静,似乎在述说别人的事情,遥远、梦境、惆怅等等一类相关的情态涂抹在他的脸孔上,大而郁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一时没说什么,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被人触摸到了疼处,收紧了一下,眼睛里竟一下子涌满冷冷的泪水。   由于我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所以,那一天我梦境中父亲的形象脸孔是模糊不清的,像一团移动的影子伴随在我的身边,模棱两可,没有质感。但是,他的那一双手臂是清晰可见的,那双手从一团虚幻的人形影子中真实地伸向我,厚实宽大的掌心暖暖地攥着我凉凉的手指......   多年来,我始终无法抑制一种说不清的"父亲情结"。一个男人走近我、吸引我的也往往首先是他的父性的一面。我始终无法把一个男人的位置摆放在一个通常的女子所需要的位置上。   而这一种深深的缺憾甚至也波及我对于女友的态度--张楚的那一首《姐姐》曾经让我心动了很久。   无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我知道,能够真正击垮我的肯定不是学识或才华,也决不只是审美意义以及人性方面的愿望,我知道我自己--那一个难以弥合的又被我掩饰得几乎看不见的深深的情结是什么。   1998年   11月   5日   害怕痛苦   在解放军304医院做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依然是盖着"萎缩性胃炎"的大红章,和一年前一样。我心里再一次被沉甸甸的阴影覆盖起来。   《南方周末》的朋友来电话约稿,我顺便提起自己的病,朋友立刻惊诧又叹息地说,怪不得上一次见你那么瘦,现在务必把一切事务都停下来,只是专门治病休养,否则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她说,她和她先生的一位在电台做台长的朋友,就是忽然挡不住地消瘦,也不去医院检查,一个月前还请他们吃饭,然后忽然就说得了胃病,立刻手术,可已经来不及了,全扩散了,最后就靠进口药支撑着熬日子,花了十几万,瘦成一把骨头,终于也挡不住,忽然人就没了。生命太脆弱了。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只不过是把自己往生命的极限推罢了,最后全家就被一种情绪笼罩着--后悔。   放下电话,坐在沙发里感叹又伤感。其实,一点也不害怕死,这辈子说得(其实是写得)也够多的了,早就该闭嘴(住手)沉默了。   对于死的恐惧,一年前就转过弯了,记得当时我还把蒙田的话找出来说服自己,他大致的意思是,仅一度显现的事没有什么可忧伤的,为这么短促的顷刻怀这么长久的畏惧多么可笑。河边有些只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上八点钟死是夭折,晚上五点钟死却算是寿终了,在这区区的刹那间论祸福,我们谁不觉得可笑呢?人类的寿命之长短,如果与永恒比较,或者与河岳、星辰、树木比较,其可笑的成分亦不减于此。   明白人都想得通,况且,死也是不容易的。   害怕的其实是痛苦。   1998年   12月   9日   常 识   生活最终教会我们的无非是--如何学会闭上一只眼、如何学会只说出半句--这个简单又艰难的事情。   1998年   12月   10日   生活在"别处"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人如果真实投入地生活着,湮没在生活的琐琐碎碎的情境里,他(她)便写不出生活了;而当人独处在生活的假想中,抽身或隔膜在沸沸扬扬的生活之外,生活倒会凸现到他(她)的笔端,成为一种真实。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笔端的生活一旦在眼前的纸页上似有神来之笔一般地展开,也就是说,艺术创作处于丰盈、饱满、神奇之时,那么真实的日常生活就会处于一种隔膜的甚至于关闭的状态;相反,一旦真实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的切肤身心活灵活现地搅动起来、投入进去,那么笔端纸页上的生活就变得一片枯槁甚至于荒凉而空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也许我能够慢慢摸索到一种折中的方式。   所以有这样一个问题就摆在面前:永远处于艺术创作状态的优秀作家或艺术家,是否是一些缺乏或丢失了大部分真实生活的人?   有一天,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公开明确说自己是一个不热爱生活的人。我当即剖析了自己--我发现自己其实也只是对人感兴趣而已。   这里无须以偏概全,我想,起码,有一类作家艺术家是如此的。   1998年   12月   11日   我害怕的两种人   有两种人会使我放弃与之"战斗"的愿望:   1. 苦大仇深的人。   2. 老知青。   1998年   12月   11日   别人的"不幸"   因为自己的日子过得"硝烟弥漫",就给南方一友人打电话,想听一听别人的日子是否也是战火连绵。   友人叹息着说,"嗨,别提了,还不是老样子。"   我嘴角浮上一丝窃笑,立刻感到安慰,感到其实并非只有自己身陷囹圄,感到有很多人都同自己一样身置"水深火热"之中。   我高兴地说,"你就这样想吧,吵架是正常的,不吵架是不正常的。"其实,我是说给自己的。   她立刻说,"我们已经不吵了......"   我差一点就失落起来,要不是她接着说,"我再说,也是那几句话;他再说,也是那几句。就都不说了。"   一种掩饰不住的欢欣浮上心头,我笑起来。   放下话筒,我又打电话给R,想告诉他全世界人人都在吵架,我们吵一吵没关系的。   他房间里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兴奋地说,"你快打开电视吧,正在体操表演,精彩极了--事故频频,一桩接一桩,她们全都掉下来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居心叵测用心不良啊!"我大笑。   1998年   12月   12日   我们这样近   我们这样远   搬进大楼的第一天,我就在心里默默盘算:尽量不乘电梯,减少与熟人碰面打招呼的概率。幸好,我居住的楼层不高,以我的敏捷轻盈,溜进大门之后,三跳两蹿,就可以把自己关进自己的家中,大铁门哗啦一响,人群就与我无关了。   居住的大楼如同一块被掏空的巨石,沉闷无声。平时,人们窝缩在被石板切割分隔开的各自的空间里,老死不相往来,过着自己的安静日子。楼里住着不少文学界同行,也许在某一时刻,他们正阅读着同一本书,脑子里转动着同一件事,甚至撰写着同题文章,但是,我想很少有人愿意坐在一起沟通一番。不仅是那些怀揣半生阅历的人,就是年轻人也多是没有什么交流的愿望。   我曾听说这样一件事,楼里有一户人家心血来潮,打算邀请本楼几位同行聚一聚。于是,他们通过电话、信箱以及留言簿传递消息。据说邀请工作就花费了半个月之久,最后终于得以一聚。那一天,正巧主人的儿子在家里休假不上班,不知他是孤僻成性,还是懒与人语,整整大半天时间,他把自己紧紧关闭在一间屋子里,没露面也没出声。人们只见女主人不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低低地回复几句,然后女主人就会悄悄走向套房的一隅,轻轻推开那扇一直紧闭的屋门,递进去一杯水或者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是,不便主动盘问,就佯装没看见,没说什么。直到傍晚七点多钟,大家进入了聚会最实质性的内容--晚餐,女主人再一次接到神秘电话,她接完电话回到餐桌后,终于小声说,我儿子今天躲在一间屋里,他饿了,我给他弄点吃的端进去。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瞬息之间便纷纷把自己心里遗存的谜团破译了。然后齐声说,多给他弄一些,多给他弄一些。据女主人最后说,那一天晚饭,她的儿子躲在小屋里共吃进二两白酒、三盘菜和一碗米饭。但是,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她的儿子也没有从那一扇紧闭的屋门里出来露一面。方圆几十平米之内,隔着墙壁,他凭借着手机指挥他的母亲,保持了自己与他人的隔膜,也保持了自己与他人的不接触。   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什么,但这件事远比事件本身拥有更丰富的内容。   在这座大楼里,的确有不少人谁也不想知道谁(包括我自己)。有一次,我下楼梯时撞见某一层住对门的两户熟人,一个男人从自家屋门里出来后,另一户人家的男人也刚好打开房门要出去。当发现对门里的人正在关门锁门时,便迅速地退闪了回去,重新关上自家屋门。想必是打算等对门离开后再出去。   以前,在我们那座工作大楼里上班的各单位的熟人,偶尔在大门入口处或者在电梯上碰到,总是在短暂的相遇而又得匆匆告别时互道一声:常联系,有空来坐。自从大家纷纷搬进XX家居楼房后,偶尔熟人在电梯或楼道里碰到,再也没有人敢说一声"有空来坐"了。大家带着各自的私生活在楼道里相遇,不免有些尴尬,都有点"鬼鬼祟祟",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以前彼此住得很远时倒是容易相约,住了邻居之后,大家却格外慎重起来。   这也是极小的事,但同样很"有意思"。   1999年   1月   11日   阿尔贝特五岁的错误   1999年是令人十分敏感和满怀警觉的年份,母亲许多年来一直是对外星人之类的说法深深敬畏,而我一直对这些缺乏实证的事物提不起热情。近日由于我受到一位从柏林来的UFO谜的朋友的蛊惑,也开始懵懵懂懂甚至"疑神疑鬼"起来,母亲终得机会对我煽风点火。   清早起床后,母亲到我的房间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她说,她与几位朋友外出旅行去了,天光水色景物宜人,于是她便单独出去在附近闲逛,打算买一个假发头套送给她的一位朋友。她估计自己只是离开伙伴们半个钟点,可是回去的路上她忽然迷失方向,找不到那一家宾馆了。这样又耽搁了大约半个钟点。正在着急四处打听时,刚好碰上一位同伴,他一把拉住母亲神色紧张地说,"你到哪里去了,大家已经整整找了你十天了,急死了。"母亲奇怪地说,"我只离开大家......"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大约一个小时啊,怎么会是十天呢?"母亲说着,一眼就看见了她找了半天的宾馆其实就在同伴身后耸立着,母亲说"我去买了一个假发头套,回来的路就走乱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可是刚才连宾馆的影子都没有,怎么这会儿忽然就在眼前了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皮包里的假发,可是新买的头套却不见了。母亲疑惑地与同伴走进宾馆大堂,发现大家都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焦急地等她,整整齐齐一大排人。大家见了母亲,一下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母亲十天来哪里去了。这时,母亲真的慌了,莫非自己真的让外星人带走转了一圈?母亲恐惧地又看了看手表,再抬起头时一眼就发现了自己刚刚买的却找不见了的那个假发,已经戴在了她的朋友的头上了......   我说,这事不太可能吧,听着怎么那么玄啊!   母亲说,这是我刚刚做的一个梦。   我叹了一声,怪不得。   母亲郑重其事神经兮兮地提醒我道,这样的事也许真的会发生在我们的头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母亲离开我的房间后,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先是想笑,既而似乎又获得某种启发,使我想起另外一件事。   很久以前一位叫做阿尔贝特的作家,他在《我母亲的书》里提到他童年时候的一段往事,当时他只有五岁,他从船上登岸时紧紧抓住妈妈的裙子,那些从身旁驶过的电车使他惊恐万状(他以前没见过汽车,只见过马车),他想,那些铁皮制作的长方形怎么能在地上奔跑呢,一定有一匹马藏在汽车里面。这样他才安静下来。他五岁的知识和经验仅仅可以理解马匹可以带动车子行走,他无论如何无法理解电动力是怎么回事。   对于未知事物,人们习惯于按照自己已有的知识、经验和已经形成的思维定势去理解,比如关于外星人,关于超人类智能的存在,等等。这件事使我想到一个问题,相对于宇宙我们人类几岁?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我们会不会犯阿尔贝特五岁时的那一种错误?   有人曾说,沉默是对某一事物缺乏自信(或了解)的人的最稳当的选择。那么此刻,这就是我对宇宙未知事物缺乏起码把握的最佳选择。   我对此只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   1999年   1月   12日   异性的友谊   N总是从不确定的遥远的地方来,他每次来北京的几天都几乎成为我的节日。所以说节日,除了不可缺少的闹闹的聚会娱乐,主要还是静静的谈天说地。N这个人如同一个庞大而又安全的容器,我尽可以把心里积压已久的问题倾倒出来。这样的男性朋友对我来说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般而言,男性朋友与女人的交往,要么就亲热到何种程度,要么就疏远到几乎是没有什么关联,近乎陌路。一个男人,他能够拥有与一个女性推心置腹、既亲密又有间的素质,我以为只有非常了不起的大男人才具备的。然而这样的男人少而又少了。   我并未天真到要求所有的友谊都完全抛开利益,拉罗什福科关于友爱的说法也是我可以接受的,这个法国人他以为,人们称之为"友爱"的,实际上只是一种社会关系,一种对各自利益的尊重和互相间的帮忙,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一种交易,友爱总是在那里打算着赚取某些东西......当然,这话说得赤裸了一些,刻薄了一些。但是,一个现代人并不应排除这样的友谊。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友谊,很多男人也是极少愿意与女人建立的。原因错综复杂多种多样,其中之一是他们怕,性别的障碍使得他们害怕这之间的暧昧不清,不如与同性之间的友谊(交易)来得单纯而直接。   一个男人在正常心态下与一位女性建立友爱的能力,是多么难得与珍贵。   1999年   1月   18日   成功者   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懂得他应该忽略什么的。   一个不会把他的精明深深掩藏起来的人,算不上精明。有人甚至得益于他的"单纯"和"不善心计",其实这正是最深的心计。   1998年   1月   26日   不写作的自由   常有人打电话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答说没写什么,或说写得很少。问者便很失望地、同时又似乎鼓励般地说:你应该写作,你没有权力不写作,你不写太可惜了。   什么是可惜呢?这种询问总是令我有点疑惑。首先,是问者善意的想当然,也许他以为一个人的某些资源,如若把它潜留在心底便是一种浪费。其次,是对创作的不理解--莫非写作是自来水龙头,只要打开随时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出?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懂得一个作家不写作的自由以及相伴而生的痛苦。   经常是,我把房门紧闭,电话关上,电脑打开,手指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泡好,把头脑中所有的压力和杂念统统排开,外边的天气也正好是阴雨绵绵......似乎一切准备都合乎写作的心境。可是坐在电脑前,有时呆呆地一坐坐上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脑子里空空洞洞,如同一个废弃的仓库。每当这时,我便会停下来,或者随便翻翻闲书,或者干脆把自己打发到街上去瞎走。   其实,不写作的自由正如同写作的自由一样,自然而然,没有附加条件。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成为一道虚幻的光彩或者一道阴影,浮现在真实境况中我们的脸孔之上;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同时寄附在现实生活的我们的身体里,让"他"浑然不觉中游离成另外一个单独的人;什么时候,那个作家的身份只是报刊杂志上的一个署名,而生活中的我们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北京某条宽敞的街道拐角处的一所高层寓所里的有些多思多感的人;当报刊杂志上那些褒贬我们的作品的嘈杂之声,或者熟人在电话里讨论我们要不要写作的感叹,对现实的我们来说如同在说一个不相关的另外的人的时候......这种时候,自由的光辉就真实地降临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境界啊!   在我所见过的作家中,的确有一些人做到了写作的自由(相对而言的自由),但是,至今很少见到真正能做到不写作的自由的。适时地金盆洗手或者江郎才尽之后,一些人或者愤愤不平,死死拽住昨日光辉的余晕,在早已超越于自己的后来者身上指指点点。我曾经见到过一位有点小名气的过景的"文学英雄",面对新勇的后来人,他无法抑制自己失落,当众宣布,要设立一项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什么文学奖,亲自颁发给后来人;或者,像另一种人,干脆假装超然,似乎什么都想开了,似乎已得"正道"而获大平静,对创作困境中偶露真诚与苦恼的文学之人极尽嘲讽,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曾经有一个人,他"弹尽粮绝"终止写作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老子、庄子以及易经之类的诸子百家之中,接下来我就在他的貌似大彻大悟的来信中读到他如何真正地获得了大平静,他不停地贬低文学以及他自己,尖刻地诉说,读过这些大师的书之后,方知自己往日有多么肤浅,方知文学这东西有多么狗屁。言下之意说,你们这些至今还写作的作家,执迷不悟,多么肤浅和狗屁啊。再有一种人,就是那种暂时的或者永久失去了写作的热情和才力之后,依然不肯罢休,继续无休止地与自己较劲,使得自己终日在苦恼和抑郁中纠缠不开,作家的他已经完全地淹没了现实之中的他本人,对于创作枯竭的恐惧和忧虑使得他在整个绿树飘香的夏季或者春天毫无生气,他自己成为了作家的他的奴隶。   这些,终归是缘于无法真正做到不写作的自由。我想,任何一个作家,在实现了写作的自由之后,接下来都将面临"不写作的自由"这个问题。   现在,每当写作中空洞和麻木的感觉降临于我的时候,我便会果断地关上电脑,坐到窗前的大沙发里去,在那些或晨或暮的时刻,我一边认真地翻阅茶几上的闲书,一边同样认真地喝茶,有时候我会站起来在洒满光线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影子也随着我的身体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晃动。我的内心并不很焦躁,虽然想起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业绩"就流逝过去而不免内生点点失落,但是这一种失落仍然无法全部抵消现实的我的身体里的某种安静。   能怎么样呢?除了凝神观看落日余辉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离,除了向往日充满写作激情的自己以及那些正在沉浸于此种激情的作家们深深致意之外,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任何一个作家概莫能外。只有期待下一日的写作激情吧。   记起博尔赫斯在《等待》一文里的一句话,"有时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有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比一条狗复杂多少。"   我终于感到些许安慰。   我忘记从哪本刊物上读到过另外一句话:不写作难道不是对写作的最高敬意吗!   我想,这是对于所有暂时的或者永久停止写作的作家最为理想的理由吧。   我在写作,写写停停,停停写写,谁都有不写作的自由。   1999年   2月   18日   带来的与丧失的   大年三十中午,我因一时疏忽,吃了一些应当禁食的东西,然后就开始担心胃的毛病要来找我的麻烦了。我警觉着它的动静,果然,一会儿胃便不安分起来,先是隐隐的,渐渐就恶心并且剧烈地疼痛起来。像往昔一样,我只好躺到床上去忍着。1998年的岁末倒霉地要在这种难熬的折磨中度过了。   节日电话铃声不断,像轰炸机一般令人心惊胆战,我一边疼痛着呕吐着,一边在间歇中喘息着接听了几个电话。很久以来,除了至亲密友的,我对于电话早已是烦躁与恐惧之至,某一些现代文明在为人类提供了便利的同时,其实也剥夺人们内心的安宁。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躺在床上,怀念起夏洛蒂·勃朗特与奥丝丁时代,一封情书要用半天时间才能用马车从一个庄园传递到另一个古堡去。在那个时代,一个感怀伤逝之人,她的敏感的内心是能够守住一份相当的安宁的,因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凝望远处天角的云朵;可以拥有很多时间静静地用肌肤去倾听湿润的土路上由远及近的马车轮子的吱扭声;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一边在厨房里怀揣心思剥着豆角、一边等待一封渴望已久的书信,或者等待一个用信函相约了半年之久终于快要抵达的友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把她那一双没有发达的交通工具可去乘坐的双腿安静地蜷卧在座榻之上领悟一本书......   往日,时间的疏松使得人们感觉与思维密集,而今,生存的紧迫与焦虑压缩出来的一些人,只能是麻木的神经、空洞的感受以及一份对实利社会疯狂进取的畸形的野心。   难受了整整大半天,吃了无数种药,到了晚上终于稳定下来,疼痛也渐渐消失了,觉得身心交瘁。这时已是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了,母亲、哥哥和哥哥的狗都在那边的房间里边看电视边吃东西。我摇摇晃晃爬起来,喝了半杯牛奶、吃了一小块素面包。   电话铃声响起的频率已开始越来越快,我知道到时候了,那铃声令我心倦神疲,烦躁不安。现代人真是太容易了,那边的人脑子一想,这边话音就到了。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太容易的事物,带来的就不再与深度有关。缺乏节制的现代人的内心已慢慢失去了积淀的能力。有些事情,往往在失去了难度的同时,也失去了分量......信息时代是如此地轻而易举,甚至如此地浮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便完全地被电话占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侵略性"的"拜年运动"就在大年三十晚上八点多钟正式拉开了帷幕。我一手握住话筒,另一只手垂在腿侧攥紧拳头,嘴里连声说着谢谢你一切好吗,心里却呐喊着快说再见吧。   晚上九点多钟,在征得家人的同意之后,决定把电话关上。可心里又牵扯着什么放不下,担心好朋友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了。最后,终于还是关了机。然后服了舒乐安定和胃复安,踏实地躺到床上。   我一边在脑子里权衡着电话这东西给我们的生活所带来便利和使我们的内心所失去的,一边信手翻着一本闲书,书上谈到,一个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到死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本人事前决定的,因此,从某种层面讲,一切疏忽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患得患失中,我想,其实电话这东西所造成的矛盾局面也正是我们制造和想要的,是我们自己想要如此,怨不得别人,只不过我们有时并不十分清楚或不肯承认罢了。   然后,觉得是自己有些矫情了。然后,放了书,慢慢睡去,如同那台被拔下电线的话机一般终于与现实生活切断了线路。   1999年   2月   19日   掩饰的人   一个过于自我掩饰的人,往往会感叹没有真正的朋友,其实正是他自己把别人推开的,因为谁也不会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摸不到底的人。   1999年   2月   20日   写作的另一用途   如果我不写作,那么我预感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生活中的"危险分子",我可能会把现实中的某一部分搞成小说里那样激烈、复杂而纠缠不休。我知道自己骨头里天生具有这一严重倾向,也许正是这一倾向的顽韧与强烈,使得我的写作延伸至今。   感谢写作,它使我的日常生活风平浪静!   1999年   2月   22日   开门与关门   大年初六,近邻新疆人一家终于搬来了,男人名字很长,几次也没记住,反正是提提买买的一串。我自己的房间与他家有两堵墙是共用的,可是壁薄如纸,一点音也不隔,毫不夸张地说,他家水壶开了我都能听到。他们夫妇经常交谈,语音便绵绵不绝地渗透过来。幸好他们说新疆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一男一女交叉而成的和睦的语调长时间地袅袅娜娜不绝如缕,成为一种背景声音,如同开着音响听音乐。我一边担心着自己这边的私生活今后还能否成为私生活,一边暗暗庆幸一纸之隔的那一边不是用普通话交谈,否则我将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会强迫性地被他们的谈话所吞没,再也没有了清静。庆幸过后又有了一点遗憾--如果他们说英语多好啊,一年住下来我的英语肯定过关了。   我和近邻家共用一个楼道的防盗大铁门,我们各自的房门在楼道的尽头成九十度角,近在咫尺,若两家同时开门就会"撞车",一家开门另一家就得关上房门。这样的唇齿之距算是天意,无论愿意不愿意,一种亲密关系似乎是客观存在了。   我永远是一个习惯关门的人。平时在母亲家里,无论是写作、睡觉、打电话还是翻阅闲书,我都习惯关上自己房间的屋门,好像唯此,心里那一层屏幕才垂下来,才可获得安宁。从行为心理学方面说,对于封闭感的需要过于强烈的人,往往内心缺乏安全和放松,他们往往是一些复杂的需要自我空间的人,他们的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要求他们与公共的外部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或隔绝。他们其实并非都是出于隐私的保密,他们不一定非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他们的关门似乎就像我们睡觉时自然而然闭上眼睛一样,只是一种心理的防御本能。我所接触到的读书人、作家艺术家以及怀揣某种秘密心思的人们多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于这样的人始终怀有一种内心的理解和尊重。   我的近邻是一对十分健康放松的夫妇,夏天时候,他们的家门永远是四敞八开的,直到晚上睡觉前才肯关上。平时,他们下班回到家,把楼道里的灯打开,两家共用的大铁门一关,他们夫妇便家门大开地与我圈在一个铁门里边,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如同我这个安静的近邻不存在一般。这无疑是一对善良的人,但对于像我这样不具有同他们一样放松心态的人来说,他们对我的四敞八开的信任,除了在我心里涂抹了一层轻松色彩之外,同时也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我在自己家里,听着一门之隔的外边一忽一阵的动静,时时感到某种外部事件的临近或者即将侵入。我总是习惯轻手轻脚,意识中永远存在着隔墙的耳朵和门外的眼睛。有男朋友来访的时候,我甚至控制不住伸手替他们关上房门的愿望。其实只是一般朋友,没有任何偷偷摸摸可言。   有几次我在楼道里与他们夫妇邂逅,我自然是热情友好地搭讪,总想说出能否请他们关上自己家的房门这句话,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无法当面说,我便把类似公约的条款写在纸上:请保持安静、整洁,随手关门。但终于也没有勇气贴在两家公用的楼道墙壁上,这张纸至今闲在我的抽屉里。   我知道,他们是健康、善良而且值得尊重的睦邻,对我非常友好,有些矫情的其实是我自己。   但是,我始终在想:请不要相信我吧,给我一些个人空间的尊重远比信任我重要得多。公用楼道这一小块间隙,让它安静地空在那里吧,用这一小块空隙装满自由,远比承载任何一种实际的生活更为重要。   1999年   2月   23日   人们的关系   生活中人们的种种关系越来越多地只剩下利用、威胁和较量,纯粹的友善已经难以遇见。   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战场。   1999年   2月   24日   别人的经验   忘记是谁说过,读书是用别人的脑子思想。   其实无论用谁的脑子思想,都是生活中一件有乐趣和有分量的事。我一向不排斥这样的思想。   翻阅杂志,看到一篇文章,作家在谈及朋友的话题时提到朋友有四类:"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高级"而有趣的朋友太难找了,有的人很有水平,但无趣,交往没什么劲,所以有时和"高级"而无趣的朋友打交道,还不如找"低级"而有趣的朋友......   我以为她说得有道理,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情形俯拾皆是。   接着又重新翻看《胡萝卜须》,作者是那位惜墨如金的儒勒·列那尔,他谈到一个作家的写作可分为两种:完美的和伟大的。列那尔说,"巴尔扎克大概是惟一有权写得不好的人......而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作家,因此我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还提到了"每天只写一行"这样勇敢的言论。   对于我来说,前边的言论使我反省自己在生活中与人们的关系。而列那尔的话使写作的我看到某种纯粹的光明。   很多时候,我不愿出去聚会,想来是嫌之无趣。而在家里翻阅好看的闲书,用别人的脑子思想,倒是一种偷懒而有趣的交谈了。   何乐不为?   1999年   2月   24日   女孩的傻气   有一"富婆"从深圳来,聚会在酒吧里,三杯酒后,就开始听到她发表高见了。她总结出女孩子的两点傻气:   1.会爱上别人的丈夫,而人家并不打算离婚。   2.交朋友时对方十分吝啬,从不给她钱,但她却信心实足地以为将来会给她的。   此言一出,我立刻反省自己,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惊肉跳。   我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如此"傻气",清楚的女孩有的是。   发此言论的人即是其一,她成长阶段是在深圳度过的,上大学和工作在那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在一个极度商品化的环境里,人的本质是最为赤裸裸的,她看够了男男女女,那里是最容易洞悉人的本质的地方。   我当时就想,要是当初去深圳读大学就好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1999年   2月   25日   快乐是一种勇气   我的一位在美国当律师的朋友来信说,她觉得自己是全凭快乐之气而活的,所以纵然不顺利,纵然是生病,也依然在心里对自己讲这一天是快乐的。前两天她被感冒抓到,鼻子搞得像脱了丝的水龙头,没精神讲话,但她听到歌声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淌,从脚趾缝直到天灵。或许是快乐之气的缘故,她好得要比别人快些......生活并没有厚此而薄彼,她越来越觉得,快乐其实是一种态度,一种能力,用不着成为百万富翁之后才感觉到它,就像你不用是音乐家也懂得音乐之美一样......看得出她是太高兴了,几乎收不住缰绳,想到见面的日子不远,血都流得快了许多......   这样流畅的类似家常话似的感想,比书本里哲学家的弘论要自然得多了。   我当然不能相信,所有的快乐都完全出于天性。对于一个有头脑的现代人,快乐是一种勇气,只有自信而勇敢的人,才能够使自己和周围的人快乐。一个永远哀哀泣泣、愁眉不展、怨天尤人甚至愤世疾俗的人,多是懦夫或生活的败者。   我小时候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现在,我追求快乐并努力让生活充满乐趣。   快乐当然也有高低层次之分,傻子的快乐多是本能的,而这位朋友的快乐我以为是高境界的。   1999年   2月   26日   烦恼的症结   如果你的生活烦恼丛生,那是因为你想如此,也许多少有点"受虐狂"特征你并不自知。你完全可以改变,如果不能改变客观现状,那么起码可以改变你自身对客观现实的态度。   离家的不舍   周末离开母亲家的时候竟恋恋不舍。但是,在与母亲告别时,我的语气却非常强硬!母亲也许永远也不会懂,我自己知道。   1999年   2月   27日   离 异   大多数离异时的战斗,已经不再是为了和好或者不愿失去残存的爱,只不过是在争夺战斗的胜利。   1999年   3月   2日   欺 骗   我们有时是会被小孩骗了的,特别是那种看着善良和没有城府的小孩。一个老奸巨猾的人其实倒是很难欺骗我们,因为我们从来不会相信他。   1999年   3月   22日   什么事都会过去   在经历了与密友的分手事件之后,我所能留下的结论是: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原来我以为我们是分不开的,因为我们曾经分过二十次或者三十次,都没有成功。每每都是因为不舍终于相拥着把无法解决的问题深藏埋没。我害怕某种分离将带走我生活中最珍贵的一部分,使我的生活断梗飘蓬一般从此失去了根基。   那些天我的情绪的确非常之糟,每天都在构想老年的孤独生活,每天要打很长的电话给一些旧友,甚至国际长途,为我们的电讯事业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我们在电话中交换老年的生活设想,我们兴味十足地谈到养老院的完善,谈到买养老保险,甚至想到约上几位投和的朋友共同购置一块地,建造几座别墅,以备将来比邻而居,解决未来的安全感和孤独问题。   一通电话过后,我发现我们同代人中,岁数不大而心老者已比比皆是,世纪末的人心之慌已无法克制地呈现出来。当然,听到别人的忧虑,多少也安慰了一点我本人因为分离而造成的对于未来的惶恐。   在内心里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昏天暗地之后,我看到天依然是日出日落,昼夜交替;街上依然车水马龙,簇拥不堪;单位的同事依然上班下班,说笑无聊。生活仿佛没有任何破绽或残缺,一切一如既往。而我心里缺掉的只是别人看不见的什么,别人并未察觉。   这种时候,我很容易关心别人的恩恩怨怨,聚散离合。关心别人的当然是为了解脱自己的。我发现那些脑子里并没有武装许多所谓生活哲学的人,其实更容易领悟和应用一些诸如顺其自然之类的道理,而倒是那种理论装备过多的人却常常执拗得与生活过不去,给自己的出路平添了障碍和难度。   不禁想,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人最终都会认可这样的一个事实--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一场战争,终于又归于平息了。最后,无非还是重复到过去,回到老路上。能怎么样呢?   --既然第三十次郑重其事地分手的誓言能宣告作废,那么第三十一次郑重其事地分手的誓言照样可以作废。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逻辑换来的只能是彻底的丧失。   有道是:天地不语,四季运行。   1999年   3月   30日   为什么不能放下   脑袋如同一个空空洞洞的仓库已经太久了。   春节后天一直就阴着,我心里似乎也阴着,晴朗不起来。如此麻木的季节,麻木的心理,乏味、空洞、抑郁像大水将日子淹没。   怎么会如此呢?   清晨起床,房间的暖气已经彻底停掉,瑟瑟缩缩穿好衣服,起身下地。家里仿佛是南方的冷冬,冷到骨头里边去。洗漱收拾,然后一边吃早餐一边开始设想一天的日子。这时,母亲起来了,但她一转身又走回她的房间,躺到了床上,说要再眯一会儿,人感到疲倦。   尽管日子像闲闲的大水,但人总是不能随波逐流的。吃过早饭,我往出版社打了几个电话,就坐在沙发上翻书,心烦意乱,翻了一会儿书,终于还是顽强地坐到电脑桌前--无论写什么,写吧,这是惟一真实的抓得到的。   到底要怎样的生活,我已告诉自己几乎几百遍:无论什么其实都是其次,内心愉快地过好每一天是最为重要的。   为什么不能快乐起来?达观起来?   往死胡同里拼命前行的劲头一直伴随着我。   怎样才能说服自己呢。   增广贤文不是说吗,世事茫茫难自料,清风明月冷看人。   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1999年   4月   27日   放 纵   多年来我骨头里边那种拼命向上进取的努力一直伴随着另一种不顾一切地向下"堕落"的冲动,这种向着两极方向奋力的激情与我瘦削的体格非常不协调。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冲动虽然已渐渐淡泊,但是我知道它依然深深埋藏在我的骨中,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看到。   在伦敦的时候,因为我个人生活的一些事情,加上伦敦雨雾绵绵的天气,便常常站立窗前,望着无人洁净的街道以及寥寥落落的参差别致的屋舍发呆,内心惆怅。有一天,我终于抑制不住,对女友说,"你有特殊的烟吗?"她定定地凝视了我一会儿,一点不惊讶,平静地说,"有。"然后便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类似雪茄的香烟,说这里边搀杂着什么,你吸吧。   我惊叹她的冷静,她多一句话也不问我的私事。我们一向是用不着多说的。   我疑信参半地接过来,又凝视了她一会儿,我说,"那么,我要单独试试。"我一样用不着多说什么。   "祝你快感!"女友说。   "你等着吧。现在,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不定干什么呢!"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吸完了烟,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然后又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受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就走出来。   我对女友说,"你是不是在骗我?"   女友看我安静地走出来,有些失望,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是你自己拒绝感受。"   我和女友都很遗憾。我知道,她其实是期待我发生点什么的。   这件事至今是个谜,令我匪夷所思。也许是那烟过期失效或者被人偷偷替换了。   其实,人们本性深处都有放纵一下的欲望。过于严谨的人是乏味无趣的。一个不会快乐也不会悲伤、不激动也不绝望的人,无论是快乐的人还是悲伤的人都不需要他。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弄文学和艺术的人在酒吧聚会,就坐之后好一段时间大家都沉沉闷闷的,矜持着活跃不起来。后来有人冲卫特喊请把灯光弄暗些。然后,随着光线的黯淡,迷迷蒙蒙的爵士乐响了起来,那声音悠悠绵绵地从酒吧的顶棚和墙角漫流下来,令这些白天里严谨地进行艺术创作而把天性深处的那种"放纵"深深掩埋的人们十分舒服。   这时,昏暗中有一个人说,"这音乐怎么那么像美国大兵在调戏妇女。"   "调戏妇女"这个字眼一出来,我看到在座的男男女女的眼光都闪亮了一下。   有人接着说,"为什么非得是美国大兵调戏妇女?我们这些男人就不会调戏妇女吗!"   就坐时原本还矜持的几位女性这时已松弛下来,脸孔上有了一层绷着劲儿的笑意。另一个男人又说,"女人嘛,你调戏她她不高兴,你不调戏她她也不高兴。你说她不正经她不高兴,你说她假正经她也不高兴。真难啊!"   话说到此,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兴奋起来。   有一位大姐终于绷不住,说了句,"我们女人就不能调戏男人吗?"   男男女女已经按捺不住了,"对对对!"酒杯在桌上欢快地敲着。点烟的点烟,哼小曲的哼小曲,拍大腿的拍大腿。然后大家一起碰杯,"祝全体人民都高潮。"这天的聚会算是拉开了快乐的帷幕。   其实,这些人是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和良家女性。   生活中,我比较喜欢这种进取和(有节制地)放纵并存的伙伴,这才是丰富、复杂和人性的人。   1999年   8月   18日   生活的真实   转眼间一个夏天过去了,清晨起来,立秋后爽爽的小风已经趴在玻璃窗上,纱帘微微拂动,那凉爽的气息就溜到房间里来,一阵若断若连的音乐也随之飘进,是一个很旧很老的曲调,过去的某一时光--那失去的一逝不返的某一段岁月便掠过我心里,沉甸甸的。就像曾经深深相爱过的人,终于发现彼此已不再那么相爱了,原来身体里浓浓的重重的东西如同一缕缓缓的青烟,随着岁月慢慢飘走了,他们带着空空洞洞的心继续守在一起......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忽然从身边的人的背影中忆起了他们的往昔,想到那种美妙的东西已无可奈何地失去了......   这一种沉重,就是此刻的我从远处那很老很旧的曲调中咀嚼出来的。   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啊。   1999年   8月   22日   找啊找   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我母亲花费在找东西上的时间更多的人了。她每天都在找,就是不能物归原位。出门前等候她找钥匙和钱包,已是我的必修课。每每我总是想起一则小故事,说是一位先生在携太太出门前总要等候她很长时间地化装,后来他索性把这个时间用来读书,终于成为一个大学问家。每想到此,我便有些后悔自己,若是我把等候母亲找钥匙和钱包的时间也用来读书的话,说不定也"学富五车"了。   偏偏我是一个急性子,多少次建议她物归原位终不见成效之后,我便失去了耐心。于是,我便在正式起身出门前的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就造声势说该走了,待她找完出门前的几样,我才起身整理自己--这样就从从容容任她去找了。   平时,母亲找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护肤霜在碗橱里出现,一点不新鲜。我不用盘问就能做出这样的推理:母亲在卫生间洗完脸擦着护肤霜,这时厨房的烧水壶叫了起来,水开了,母亲奔过去关火,然后打开碗柜取水杯沏茶,这样,护肤霜就顺手留在碗柜了。顺理成章。   有一次周末,母亲找眼镜(这是她每天都要找的东西之一),因为她没有眼镜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便发动我和哥哥帮她找。我们找遍了全家所有的角落,枕边、床下、被子里、沙发靠垫后边乃至所有的抽屉,当然没有忽略厨房的碗柜和卫生间的洗脸池,但眼镜终不见踪影。我和哥哥一边叫着"共产党藏的东西谁也找不到",一边灰下心来。哥哥心里着急,口干舌燥,就打开冰箱拿冰镇水喝,结果他刚一打开冰箱的门就叫起来:眼镜在冰箱里呢。原来,母亲一个小时前从冰箱里取出一包冷冻海鲜,准备晚饭吃,她摘下眼镜阅读口袋上边的说明书,顺手就把眼镜放在冰箱里,阅读完了,一关冰箱门,潇洒地走开,眼镜就这样被冷藏起来。   家里的眼药水、指甲刀、计算器、辞典、电视遥控器等等也是常找之物。好在母亲知道我就怕帮她找东西,便很少要我帮忙。经常是她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找着什么,一点都不急的样子。我看见她的身影在房间里穿梭来去,找着什么,也习以为常,不再问她找什么,继续自己的事情。母亲也不询问我,只是不慌不忙地竟自找着,或者读一会儿书,找一会儿,慢慢喝一杯水,再找一会儿,心里踏踏实实,无一丝焦虑烦躁。母亲常说,一辈子的磨难早已练就了她的耐心。她甚至还说,有东西要找的日子是多么充实啊!   母亲在我身边磨磨蹭蹭地找东西的历史已记不清有多少年。现在,这已经成为我的一种最为熟悉和亲切的生活背景,这个背景得以使这个家像个家。如果有一天,家里像军营一般井井有条,要用什么就直接到位地即刻取来,没有了母亲不慌不忙地找这找那的背景,我会不习惯的,我的心里会如同长了荒草一般浮躁不安。   1999年   10月   9日   到底意难平   看到《作家》杂志上有关"薄醉浮情"的说法,说是一种状态,介于虚无与抒情之间,不是滥醉也不是滥情,所以还有一点希望和让人伤痛的美好......像假的,"假",正是当前生活的一个症候......   这段话触碰了我长久以来的一种惶恐,它像一束半明半昧的光,模糊地照射在我和我身边的那个人身上。长时间以来,一种既美好又虚幻、既真实又模糊的关系控制了我们。我们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始终走在不通往任何方向的路上,逆风前行。分手了几十次,又回头了几十次,苦痛难当。   但是,倘若我们之间的障碍消失了呢?我们拼了性命所获得的难道真的是眼前的彼此吗?   近来,当我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由想到,如果一个女人打算快速地消瘦、疲惫和衰老,那么就让她去爱吧,哪怕是让她置身于想象的爱。   现在,真的已经到了非此即彼的尽头。   这个人秘密地存在于我的周围已经这样久,而我一直顽固坚持着把他挡在我的文字之外,让他成为一个沉默的谜语。   我当然知道自己经心保护的是什么。同时,我也害怕这个人一旦落到文字里,便什么都不是了,我害怕失去真实的他。更担心这一切原来不过是"薄醉浮情",担心他无非也是一个假想物。说到底,我害怕的其实是我自己的破碎,害怕我需要的原来只是爱本身,而不是这个人。   我宁可使自己长久以来和文字僵持着,这是怎样的一种对峙的滋味啊!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有勇气让文字帮助我梳理这隐蔽的一切。   凭什么我们要如此长久地身处漫漫黑暗中?   凭什么我们抚摸着彼此真实的脸孔,倾听着彼此真实的声音,却始终装作模模糊糊,薄醉浮情?   记得法国一位叫做米歇尔的女作家,她在密友杜拉斯去世后曾写过一段十分感人的话:"为了不失去她,我要写她,至少在纸页上她是不会消失的。"   我对此体会至深,感同身受。   只是,我依然有口难言。   到底意难平!   1999年   10月   11日   母 亲   每次在街上与母亲分开,她总是说,"你先走,等你过了马路我就走。"虽然,我心里很不情愿她永远把我当成小孩子,有时候是"烦"她把轻松的生活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但我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她的,所以每每总是调头就走,这样可以简化一点再见的过程。   每次,母亲就原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走。等我走到马路那边,冲她招招手,她才肯离开。   有时,我和母亲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一幕,心里便塞满很多复杂而沉重的东西,想,全世界所有的人中,在日常状态下与我如此"再见"的,恐怕只有母亲了。   1999年   10月   14日   趋附利益的天性   除了我们的亲生父母,绝大多数的长久的关系(包括所谓的爱人关系),都是以利益为前提的。但是,我们不习惯把它说出口,而且越是不愿意把它说出来的人,越是习惯如此去做。   我们并不排除人们之间存在着纯粹的感情关系,但这种关系若是永远没有利益可言,或者是以丧失自身利益为代价,那么这种纯粹的感情关系肯定就不能长久。这就是我们的天性。   再比如那些在单位里相处的同事之间,一个人所能够获得的热情的多寡决不是依据他的品行才华趣味而决定的(这些因素在通常没有利益牵扯的前提下拥有一定的效果),而是依据他在单位的位置和势力而定的。   这些已是司空见惯,我们何不把它说出来呢。   1999年   11月   5日   现实的力量   我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被现实改造的。   有时,当我回头阅读自己从前的书时,便惊诧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孩--敏捷、激动、叛逆、忧郁、才思涌动、心高气傲,她与我的现在已是那样的遥远。   那个女孩是何等幸福啊--她敢孤独无助特立独行,她敢与众不同棱棱角角,她还敢不喜欢钱,敢不要职业,敢要死要活地执着于自己的方式,她居然还敢身体不健康不爱惜自己,敢抑郁厌世,她甚至敢设想自杀一走了之......一株枯草,一片青瓦,一截幽径,一声凄清的吆喝,都使她感怀神伤。   而现在呢,我已经慢慢地一天又一天地失去了这些权力。说"失去了这些权力"实在是美化自己。   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   就说每周上班的路上,原来走在那条喧哗涌动的早晨的街上,在我的视野里仿佛是静寂无人的,能够进入眼帘的都是那些从庸常的平凡的景物人流中"升华"到形而上层面的事物--我看到冷冬里一株沉郁枯索的秃树,四季的轮回更迭命运一般罩在它头上,这株秃树似乎与人、与我就有了某种纠缠不去的关联--冬天来了,它的盛势已去,往日的浓郁茂密以及它那在暖风中目中无人的欢叫声,都已成为回忆,来年的再绿也不再是逝去的那个绿了,一切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一逝不返......这时,对于这株皲裂凋败的秃树的一带而过的凝视,便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人生的问题。   有时,我会看到身边的一辆婴儿车上的小孩,他豁着牙朝着与他交错而过的另一辆婴儿车上的小孩会心地笑,两个小孩都挥动起小手咿咿呀呀叫。两辆车已经交错而过了,他们便都扭过小脑袋相互不舍地张望、伸手,显然他们是格外想发展一下这路遇的友情的,但是年轻的爸爸妈妈却坚毅地把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推走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边哭着一边使劲回身向远去的另一个孩子眺望,大人扭过宝宝的头,说,我们玩去喽。显然,大人们是相互戒备不信任的。我看着这个小孩腮边大颗清纯的泪珠和失望的神情,就想起"成长"这个语词,年轻的爸爸妈妈们肯定是"成长"了,可是"成长"意味着什么呢?   那时候,其实也就是三四年前,一点小事我就会想一路,而且是决不用什么自我"提升"或者自我"煽动"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往往是走出去很远,眼睛里依然是那一株处于悲观季节里的秃树,或者是那个小孩子被成年的父母轻易"扼杀"了童贞情谊的悲伤。这种专注而密集的联想往往伴随我整整一路。直到走进单位大楼,遇到迎面而来的打招呼的同事,这种"沉浸"方才忽然中断,猛醒,知道脑子里的线路该切换频道了。那时,我在办公室这一真实的人际空间中,总是呆头呆脑,看不出任何潜藏在人们风平浪静的脸孔之下微妙而复杂的人际关系,更不懂得中国的很多问题其实只是人际的问题。所以,我在单位的处境是可以想象的。   这暂且搁下,还是回到那条喧哗涌动的早晨的街上。现在,我依然在这条街上走,脑子里也依然堆满密集的思维,但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了:到办公室后要做的一二三四五......抽空得去趟医院,胃药马上吃完了,不能断......还是首先得把身体弄好......要和那个老x谈一谈,真是太黑暗了,职业不能丢,否则怎么生活呢......一个人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要想"自由",也不要腰杆挺直地想"尊严",没有这个前提而奢望"自由"和"尊严",是要为此付出生活的代价的(这里的自由和尊严当然是相对而言的)。   现在,我经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话是:生活本身才是最为重要的。这是多么堂而皇之的自我安慰啊!给"苟且"的日子找到一条最结实最合理的依据。细想这句话,"生活"指什么?无非是把日子填满的那些琐事,上班、下班、家务、买菜、烧饭、逛街、看电视、尽家庭角色之义务、保持良好社会关系的拉拉扯扯,等等。这些事已经足以把一个人一天的时间占得很满很满,倘若把这些都做好,那么整个人无疑是要被这庞大的现实彻底吞吃掉了。   总是挣扎着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从繁忙的生活浮面进入一种"精神深度",我是那样地怀念过去的那个走在喧哗涌动的早晨的街上旁若无人、浮想联翩、没有现实感的女孩。结果,焦虑的情绪便覆盖了我的日常生活,这是多么糟糕的局面啊。   其实,我是知道自己适宜的位置的,也知道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1999年   11月   13日   雪 日   今天下起了冬日以来的第一场雪,从母亲家的窗户向外望出去,对面的矮楼墙檐上和远处高高的秃树枝桠上,挂了一层白霜,灰蒙蒙的天衬托在矮楼和秃树后面,显得那么旷远和静谧。地面上闲闲的几个人走来走去,却没有一点脚步声,楼角拐弯处露出的一小截柏油马路,来往车辆的汽车轮子也是无声地转着,雪仿佛把众多的嘈杂声统统吃掉了。   这样的下午是特别令人出神乱想的,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家里会无端无由地想起许多事来,一件连着一件,一个头绪通向另一个头绪,仿佛在常规有序的思绪深处有一个秘密的抽屉,里边堆着太多的陈年旧货,平时这抽屉是关闭的,遇到一定的契机它就会自动打开,里边的东西自己就会往外涌。   心中不免黯然。于是想到,雪这东西有点奇妙,它在消匿了外部世界的嘈杂声音时,却滋长了人内部声音的喧哗浮动。   1999年   12月   15日   我们能否与生活和解   在社科院文学所主办的一次对话会上,一位女作家情绪颇有些激动地提到"热爱生活"的问题,去年我们在西安的宾馆里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十分投和--我们这里的"热爱生活"肯定不只是通常所言的那一层单纯的意思,这个"热爱生活"要复杂得多。   首先它是基于一种长时间的与这个现实世界的紧张关系、不和谐关系而发出的(我所知道的好的作家艺术家中很少有在现实的体制和人际环境里也混得特别开的),它是那种长久处于悲观的世界观的人的产物--当我们用自己瘦弱的身躯经年不息地顽强地"与生活不能和解"、直到身心疲惫的时候,终于发出了这一声"呐喊"。   二十多岁时候,我生命中的一个重大课题就是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快乐之人。我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为什么不能与大家一样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我为什么要把道路看成"绳索"、把人际的谜网当成自己永远无法翻越的墙垣?!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那是不"成熟"使然,我甚至对自己说过,快乐是一种能力,快乐是一种勇气,只有自信而勇敢的人,才能够使自己和周围的人快乐,一个永远哀哀泣泣、愁眉不展、怨天尤人甚至愤世嫉俗的人,多是懦夫或生活的败者。   我曾经在《像草木一样没有思想》一文中感叹过,对自己的怀疑也已经很久了,而且日甚一日--我们一生中的美好时辰如蜉蝣一般短暂,如一个美妙的清晨那样稍纵即逝,何必要用那些身外事来侵占甚至吞没这良辰美景呢?何必要用什么"精神深度"来打扰这洒满阳光的软床上的一个懒腰呢?过多地被"深度"缠住,是否意味着抛弃了具体而真实的生活?我们是在忽然疲惫的一天,开始怀疑并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的--我们是否开错了门?走错了路?可是我们已走出了很远......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在不断地"成长"中的确"与生活和解"了许多,可是,我自己清楚,这种"和解"的深处,包含了多少无奈、多少妥协、多少自我的分裂与丧失。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那些有重量的东西正在一点点丢失。所以,我无法说清这种"和解"是否快乐。   与此同时相应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不断地"成长",便不断地觉得往日那些想不开的东西、那些纠缠不去萦绕于怀的沉甸甸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再去想不开、再去沉甸甸,根本不值得再去探讨和书写。这样一来,在真正"与生活和解"的同时,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原动力也就慢慢消失殆尽了,那么,写作这一"心灵过程"的快感也就在这里远离了我们。   作为一个生活的人,无疑是要选择"与生活和解"的,也即是所谓的"热爱生活",因为一个人若是处处看这个现实体制不顺眼,格格不入,现实世界就会把他丢弃,人在彻底否定世俗的时候世俗也就彻底否定了他,而这样的代价实在惨重。但是,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在这个人世间倘若看哪儿哪儿都顺眼,使劲与世俗体制融为一体,等到不知不觉被同化、彻底"与生活和解"的那一天,恐怕也就不想再写作了,那么,面对那样一种浮面的"和谐生活",精神深处另一种丧失和痛苦又因此而生。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既不能像草木一样没有思想地生活,又不能做一个世俗体制摈弃者。   难道,选择做一个分裂的人--表面"和解"而精神深处"不和解"--是惟一的出路?   人可以分裂地活吗?   这样地活可以坚持多久?   显然,那个二十岁的课题至今仍然没出息地存在着。   1999年   12月   18日   一句话   不断有记者要我为下个世纪说句话。这太大了,不好说。   非说不可,我想是:   下世纪第一要好好生活,第二永远不再忽视第一条。   1999年   12月   23日   一张贺卡是什么   圣诞、新年、春节,全世界的上空飞扬的花花绿绿的卡片比雪片还多。   若把卡片归类划分,我想除了我们大多数通常意义上表示善良的问候、祝福和礼仪的贺卡之外,还有一些卡片具有另外一些隐蔽的意图--那一声节日的问候,一个温馨的笑容背后,没有落在卡片上的潜台词,我想可能还有如下几种:   1.以友谊方式出现的交换--潜台词是,我记得你,给你寄上一张贺卡,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你、求助你,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啊。   2.礼尚往来,寻求等价--潜台词是,我寄贺卡给你,只是因为你寄了贺卡给我,如果我不回赠你,就失礼了,以后有些事我们就不好办了。   3.淡化或消除隔膜和仇恨--潜台词是,我们虽然有所分歧,但我们依然是同志,新的一年请不要再难为我吧,让我们彼此藏起内心的反感,我先在这里求和了。   4.深挚情谊的掩饰--潜台词是,这个岁数了,再说思念、伤感之类的就有病了,卡片上印刷的那些激情万丈的肉麻句子,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是它代表了我的意思。   5.貌似礼仪的攀附--潜台词是,你既不是亲戚又不是酒友,寄这么贵重的贺卡,送给你的感激之言其实是想得到更大恩惠的隐秘渴望,请你来年封官加冕、发放奖金时多多想着我啊。   6.一份欠情的弥补--潜台词是,你生病住院了我却假装不知道没去看你;或你上次来看我之后我太忙没有回拜你,而且近期仍然没空去看你;再或,这次的事情我没有办好,实在不好意思等等......寄此卡是想请你不要为此断了交情,说不定我日后还有求于你呢。   7.受伤者的报复--潜台词是,虽然你把我"甩"了另图新欢,但是我依然要乘节日之机寄上追忆旧情的甜言蜜语,只是盼望你的那一位醋意大发,祝你们惊天动地吵一架。   8.失散多年的人寻找旧梦--潜台词是,"得到了所有,失去了最初的梦",现在终于有钱又有闲拾起丢失已久的少年旧情了,若你能收到此卡,请回复,我的手机呼机电话传真伊妹儿是几几几,盼酒楼一聚。伤旧怀古之心使膨胀的物欲得到了短暂的歇息。......   这一部分卡片中,被隐藏起来的"利益"和"欲望"二词,在后面推动着那些美妙的言辞。有些人把那最初而最真实的意图掩饰得连自己都不清楚了,或者是不愿意清楚地把它说出来。   好在,有更多的卡片是像洁白的雪片一样单纯美好,滋润着我们冷冬里发干的心田。我怀着感激和温暖之情接收我的友人们的每一张这样的卡片,也努力怀着同样的感情寄送每一张这样的卡片给我的友人们。   1999年   12月   24日   活在脸孔后边的人   一个在特定位置上说贯假话的人,假话就已经成为他的真话了。他所掩饰或守护的大大超出了他所建议的。他往往先是用假话装备自己以对付别人,久而久之这种装备就与他融为一体了。人到了这一步,就听不得真话了,任何真话都会使他闻风丧胆,恼羞成怒。   假话是他的"护肤霜",他活在他的脸孔后边。   1999年   12月   24日   人类的耳朵   人类的耳朵是在谎言中形成的免疫力并且逐渐发育成熟的。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梵高割下了耳朵这件事,虽然游离了历史的真实,但这是多么精彩而富于哲学的行为艺术啊--拒绝谎言。   1999年   12月   25日   同在一个羊群里的羊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只能让自己加上一个"更"字,才能跟上和领先你身边的人们。   有时候,两个人谁胜谁败,或者一群人角逐输赢,看谁更无耻。   强者是什么,不言自喻。   美国一位诗人曾说,我们是一群羊,一群疯狂的羊,你争我夺--忘记了我们在同一个羊群中。   1999年   12月   25日   富 人   应邀去某某花园别墅晚餐,再一次应验了那句话:大多数有钱人都是我所见过的最吝啬的人。   1999年   12月   27日   省 钱   省钱的最佳行之有效的办法是:不惜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你不怕挥霍自己的生命,那么你就这样积累你的财富吧。   2000年   1月   7日   焦 虑   因为调换房子以及单位的事,已经安静下来的心又浮乱起来。估计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无法写作了。无法写作,应该是我平时情绪焦虑的原因之一。生活的繁琐,切割掉的不仅仅是百分之几的时间,占据的也不仅仅是百分之几的精力,它实际上是对人的聚拢的精神的一种打散和瓦解,在众多事务的侵扰之下,人的精神就成了一堆散沙。   苦恼因此而生。   平时,好像总有重要的事情等在后面,往往是掩饰焦虑的努力,带来更大的焦虑。早应是泰然处之的心态了,心里却依然焦虑。不知怎么会这样。   对我个人而言,写作的意义也许还因为它是一副生活的松弛剂。   2000年   1月   8日   完美与残缺   我们常常以为,一套新房子一旦装修完美、家具一应俱全之后,我们的生活才开始美好。其实,恰恰是那些装修的疏漏瑕疵和某些家什的空缺,才使我们的生活得以延续希望,惟有希望着憧憬着才带来生活的美好。   事物一旦到达极致的完美,希望就结束了,空虚即将莅临。   2000年   1月   12日   血缘是什么   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与上一代人存有分歧。比如一位父亲,他是一个非常崇高的人,他对国家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甚至他是一位伟大的总统;或者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甚至是一个不可教化的反动派,一个坏人......这些都与他是否是一位好父亲无关。一个现代人不会只因血缘关系决定感情,它取决于日积月累的舔犊之情。   血缘其实只是一个纸房子,靠的是我们经年累月的情感的琼浆来浇铸。   2000年   1月   14日   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我是现实主义者   我经常深深想念一句话:"人应该从墓地回家的路上成为一个诗人。"(一位诗人语)可是,我们是多么难得走在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啊。我想象那小路应该隐蔽在头盖骨深处的密丛里,应该裹在薄衫和饥饿的里边,应该是人们精神深处的另一处家园。   白天,当我们在密集如蚁的人群里,在物欲的角逐中,无论我们把眼睛擦得多么明亮,也难以看到那小路。它深埋在身体的里边,只有里边的眼睛才能找到它。可是,外边尖锐的光亮把里边的眼睛完全地遮住了,里边的眼睛闭着,这使我们难以再像二十岁时候一样做一个诗人。   我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外表醒着,里边睡着。   对于我,如果你知道土城路通向哪里,你就会理解一个人为什么无法再成为一个诗人--土城路通向我的面包和牛奶,通向我蔽身歇息之所的房屋,通向睡眠,通向每一天呼吸的空气,通向我瘦弱之躯的医护,通向工资卡,通向物质的无所不在......   如果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都不能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那么一定是疯了。庞大的现实把我放置于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我只有在想象中走在那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在夜阑人静或黎明降临的内省时分,一寸一寸细量着生命的光阴。   2000年   1月   15日   把灵魂装在兜里   在车水马龙人流稠密的人生闹市,谁敢把灵魂安置于骨头深处(如果还有灵魂的话)--随时随刻手抚胸口扪心自省?   我把它装在兜里,距离身体最近的地方,只有在清夜无人之时才闭上眼睛掏出来凝视--它只与我的写作有关。在此意义上,与其说我在写作,毋宁说写作成全了我。   不写作的时候,我的血肉之躯属于真实的生活。   2000年   1月   15日   既惆怅又温暖   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从前那个寺庙小院,阴湿的土径,浓郁的古树,凋敝的破木门,屋内灰尘蒙掩的桌椅书柜,熏黄薄脆的纸窗。我们吹了吹床上的尘土,面对面坐下来,仿佛因为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格外亲密。   R环视了一下俭朴寒微的窄小的房子,冲我微笑,那种发自心坎的温馨的笑,说,只要在一起,怎样都好。然后泡了一碗排骨方便面。碗中腾起热气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湿的,站起来,走到那惟一的邻人家,我开始颇费苦心地解释和R的关系,掩饰的要比说明的多得多......   我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已是清晨八点多钟。   为什么总要去解释?!为什么?   难道生活中还有把自己交给自己更重要的吗!   心里既惆怅又温暖。   我们只能怀抱秘密地生活下去。   2000年   1月   16日   阻力与动力   记得蒙田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风力若没有树叶的阻挡,本来显不出那样的强度。   这使我联想到剪刀的使用,剪刀松开后,咬合得更紧。   我是想说,生活也不过如此,若没有那么多的磕绊和难度,也许就显不出那么多的滋味。   2000年   1月   17日   优 雅   有记者来电话采访,要我谈一谈"优雅"这个话题。   一时说不清"优雅"是什么,这个词似乎离我们真实的生活已经疏远了。这里主要是由于以往有一个误区,一谈优雅,似乎就是不识人间烟火,圣洁得一尘不染,其实无论多么优雅的地方,你总是要用屁股才能坐下来的,人类的屁股具有丰富的功能,总不能因为屁股具有的其他一些功能,就认定它不优雅了。这不符合生活的真实。所以,优雅是复杂的,真实的优雅是具有人情味的,自然也就含有人性的弱点。失去人性特点的优雅是苍白无力的,那样的优雅在我眼中根本不存在。   让神话优雅的"圣徒"攀着云梯当神仙去吧,只是他忘记了那攀云梯的手其实也是要用来吃饭和用厕的。   2000年   2月   14日   由棉棉想到的   读了《收获》上棉棉的小说《糖》,流畅而过瘾。我不想说小说的文学价值之类如何,只想说它实在过瘾。读着,一下子感到自己太沉重了太"老"了,感到岁月的距离。   在我所有的作品中一直是试图反叛或挣扎人群里那些陈腐的观念和秩序的,在这种无尽的纠缠中又累又沉重。但我在棉棉的叛逆中却看到一片鲜亮,因为她根本就不屑于再去打碎什么,她只张扬她想要的生活,她想怎样就怎样,而对那些与她的价值体系相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还有比这种视而不见更大的蔑视吗?我的绝望来自于体制、人群、社会,而棉棉们的绝望真实地来自于自身--对自身生命缺乏节制或控制的后果。   真是另一代人了。   当然,棉棉们的小说有她们所处的青春期必然存在的问题,但又的确使我感到震惊,也使我感到以往我所熟悉的一些作家们的煞有介事和老气横秋。   2000年   2月   15日   人们之间更多的还剩下什么   越来越觉的自己不能说的比能说的东西多得多,结果人变得越来越像一块木头。无论在哪儿,你说过的话都会成为他人的一件武器,即使他不是为了伤害你,他只是为了争取自己的一项利益,他随时都可以把你说过的话抛出去。当你意识到自己真不该透露某件事,或者真不该发表那些大家意气相投的言论时,已经来不及了,你的麻烦或灾难已经来临了。你不得不变得沉默寡言,想表达的不能说,没必要说的却在一起胡扯八扯。放眼望一望身边的人群吧,人们之间更多的还剩下什么呢--更多的是一片虚假的热情。很多人的微妙之处在于:对于人们之间的最根本关系--利益,是绝口否认的。   人们看上去都很热闹,其实骨头里越来越孤独。   2000年   3月   2日   新"郎才女貌"   在报纸上读到一位"不装绅士"的诗人的言论,他说:"要选择生活伴侣,在学术讨论会上或是装扮绅士高深,我可能会说选择林黛玉。但其实你问100 个男人,我保证99个会说选择薛宝钗。娶林黛玉干什么呀?我累了一天回来还看她哭哭啼啼,烦不烦?耽误我看股票信息看足球。葬一次花我觉得挺新鲜,葬两次花我准受不了。21世纪的现代生活,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居家过日子,得性情柔顺,通情达理,身体健康,这才叫举案齐眉,郎才女貌。"   他说得真是好。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一个智貌兼得、健康能干的现代女性也是用这样的标准来选择她的生活伴侣的。   这样的女人她会套用他的话说:要选择生活伴侣,在学术讨论会上会装扮淑女,可能会说选择一个两手空空自以为是的才子。但其实你问100个现代女性, 恐怕有99个会说选择能够承担生活的性情男人。嫁穷酸秀才干什么呀?我累了一天回来看他除了涂涂抹抹牢骚满腹什么都不会干。耽误我进取、健身、美容淹没在厨房的油烟里。献给我一首诗觉得挺新鲜,但天天只会献诗陪他啃干馒头就咸菜谁也受不了。21世纪的现代生活,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居家过日子,得性情温和,通情达理,身体强壮,这才叫举案齐眉,郎才女貌。   2000年   3月   3日   少年老成   我的朋友Y君平时总是一路哼着小曲,伦敦雾夹克外衣很随便地敞着,半新半旧的LEE牌牛仔裤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脚底下拖拖拉拉的,岁数稍大的人见了他, 便拍拍他的肩,称赞一声,多朴素的青年!而年轻人见了他,又会被那一身名牌晃一下眼。Y到哪儿都显得恰到好处。   他手里总举着一个茶杯,随手从别人桌上抓一小撮茶叶,冲上一杯开水,一副你我不分、不拘小节、没心没肺的样子。他还会在最严肃最沉闷的场合,顺嘴说出一些得体而精彩的小段子,或是从别人那里偷偷拿来的妙语。比如他说,"沉痛是什么?沉痛就是面对别人的幸运而产生的一种心情。咱们这儿谁幸运了?"   于是,博得大伙一乐,气氛轻松起来。Y君仿佛什么都是信手拈来、 收放自如、 水到渠成。其实,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或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心里明镜一般, 即使是在某种场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时,也绝对是滴水不漏、纤毫不爽的。平时,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既听得清楚又说得明白。   每次见到Y君,我总是想起一个美国人说过的话,他说,一个人若是能非常谨慎地不谨慎,又能非常得体地不得体,他通常能获得极高的社会地位。   所以,每每私下里我总是盼着Y君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官, 好去帮我收拾那种欺负好人的人。   当然,能当上大官也是很难的。一个人说一句假话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说假话。如今,少年老成的人越来越多了,看某人只有二十岁,其实他的阅历已经八十岁。我原来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永久掩饰自己的意愿、永久保持一种违背自己的价值体系的姿态的。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在人群里,有多少头脑在假装成为另外一种头脑!而且,这样的姿态正在从老成的少年开始。   2000年   3月   6日   差 别   中华读书报的记者在采访中问到:现在有三种说法,一是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二是你是一个作家,三是你是一个女作家。这三种你喜欢接受哪个?   首先我觉得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与众不同的人,人与人之间是有所差别,但这个差别肯定要比人与猪之间的差别小。凡喜好标榜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标榜自己的滂沱才华是无师自通,标榜自己是20世纪最后的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无非是神话自己罢了,这年这月谁还相信神话呢?当然,以前我可能说过,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甚于人与猪之间的不理解,但那是另外一个层面的话题,一个夸张的比喻。   至于作家与女作家我觉得不能成为一种根本的区分,我眼中只有优秀的作家与差劲的作家之分,性别不能起决定性作用。同时,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还存在着一种微妙的性别弱势的观念,为什么人们不会问:你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男作家?   2000年   3月   9日   爱是什么   与你相依相伴的那个人,他在金钱上对待你的态度,才是对你最真实和最根本的态度。不是多少的问题,人的能力有大有小,而是指投入的态度。回避这一点,其余那些煞费苦心的美言妙语无非是情欲的马脚,一派空谈,自欺而欺人罢了。   一个成年人,谁不知道爱与情欲是两回事!   2000年   3月   10日   记忆比笔墨更深远   打开笔记,觉得其实没有什么非得记录下来。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如同一滴滴脆弱的水珠,不小心掉在地上就破碎消逝了。甚至,连一声真实的叫喊,都可以把它们震碎。   日子依旧涓涓流淌而过,生活依旧起起浮浮发生着,人物关系也依旧在身前身后缠连不清,却已没有了早年动辄产生的那一种"原来如此"的惊叹,消失了那时候波澜不已的内心惊诧。似乎什么都变得可以理解,什么都变得自有它的道理。眼前一闪而过的密集的事物影像,在脑子里的那个过滤器的筛选之后,几乎全部变成了不值一提的渣滓。   所有的探讨,似乎只是兜圈子,仿佛随风环绕的尘埃,散乱难辨。   生活就是如此,而思考是靠不住的。   手指闲散地垂落到膝上--还是喝点酒吧。   人大约到了这个境地,便懂得了,大通透者必是少发"高见"之人。   但是,倘若你是一个作家,你必须不停地写作的话,那就有点像一个已经绝育但又必须不停地生子的人。   不说也罢。   年龄越大,我的话将越少。   文字终归也会像岁月一样消失,记忆比笔墨更深远。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一汀烟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